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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乔等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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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乔等月夜

二十四乔等月夜

 

【越恭衍生/佛琛】国境四方(视频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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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夜,比白天还要活,还要浓烈。

  汹涌总是在黑夜里喧嚣。

  人人都知道“黑鹰”,在黑夜里伪装得近乎完美的杀手。

  他们说他是沈将军手下的一张暗牌,见不得光,就像黑夜一样,悄无声息地就吞噬掉了很多人的性命。

  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他要的东西,沈将军有。

  他需要活下去的理由,沈将军给了他一条路。

  鹰者,猛禽也,翔于九天,不受桎梏。

  别人都以为是沈将军锁住了他,却不知那锁链是他自己亲手捆上的。

 
 

2.

 
 

  “除了要小心沈将军这个人,还要小心他手底下的人……不是他手里的军权,是他背后的影子。”

  副官跟在张启山身后低声汇报自己调查到的消息,张启山脚步不停,长长的走廊两边都用了彩色的玻璃,红的白的蓝的堆成花的形状,因为单向延展,看多了反而让人眼花。

  “影子?”张启山反问:“杀手?”

  副官点头:“对……查不到他的任何资料,除了知道他有一个代号“黑鹰”,其他的资料全是空白的。”

  张启山心里默默把这两个字记下,沈之沛这头老狐狸,不愧在长沙盘踞一方,就连见不得光的手段也埋得挺深啊。

  “有相关照片吗?”

  副官早就知道他会这么问,果断摇头:“没有,查了查才知道,知道他是黑鹰的人……除了沈之沛的心腹以外,其他的人,都死了。”

  听到这句话,饶是以张启山的心性也忍不住一惊——都死了?!

  距离沈之沛的房间只剩下几步路,张启山没有再说话,副官也心领神会,略微上前敲了敲门。

  “请进。”

  沉稳的声音,可以初步推断出沈之沛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副官拧开铜制的门把,门锁在咬合的时候发出金属摩擦的声音,张启山解下身上的披风递给副官,目光顺着门的打开,一下子落到沈之沛……身边的人上。

  很高,而且瘦。

  像一支竹,很容易就能掰断的瘦,但是曲线紧绷,直直地站在那里,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黑色的皮衣贴在他的身上,把笔直的腰身完全勾画出来。

  这是一个危险的男人。

  张启山的目光只是匆匆一扫,倒还没来得及看他的脸,就被沈之沛的话拉了过去,“早就听说张将军要来长沙,只是上头压着,也不给我一个准话,实在是有失远迎。”

  这客套话说得真漂亮。

  张启山这次是接了长沙分布区布防军官的职来的,见一见沈之沛也是想了解一下长沙的具体情况。

  他笑了一下,取下手上的手套,“沈将军客气了。”

  沈之沛学着他的样子笑了一下,转头语气温和地对着他身边的男人开口:“那就先这样吧。”

  他身边的男人点了点头,也不看张启山一眼,转身就离开了。

  张启山这才看到了他的脸。

  他伸手拍了拍副官的肩:“我和沈将军还有事要说,你先回去吧。”

  说完他就松开了副官的肩膀,副官神色如常,朝他递了一个眼神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张启山走到房间一边的软沙发上坐下,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也不喝,指腹磨着那只青瓷茶杯,抬头朝着沈之沛人畜无害地一笑。

  “我这是新官上任,还得靠沈将军多多指点。”

  沈之沛摸不准他的路数:“这都是应该的。”

  张启山闻言笑得更灿烂了:“那么最近我听说,军中鸦片的事……”

  鸦片一直在禁,但一直没有禁成,虽然政府那头管着,但只要有利益,就有人宁愿不要命,也要走私。

  而且长沙局势正乱,军中虽然是沈之沛为首的国人守着,但是经济命脉却被日本人暗中拿捏在手里,从根源上就是个棘手的问题。

  沈之沛眼皮一跳,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家伙这么大胆,不过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他和张启山想的都是一样的。

  经济被握在日本人手里,军队也会受到掣肘,这个问题,他也愁了很久了。

 
 

3.

 
 

  他弯腰进车,副官替他压着门边。

  “我让你跟的那个人,资料查出来了吗?”

  在沈之沛的办公室里,张启山让副官先走,实际上是给了他一个暗示,让他跟上之前待在房间里的那个男人。

  “周姓,在长沙不算大户。”

  副官关上车门:“但在长沙很出名,因为沈之沛走哪都会带着他……不是那种关系,据说是因为身手很好,而且忠心。”

  “周?”

  “周霆琛。”副官接上话以后反问了一句,“佛爷觉得有问题?”

  “不是。”

  张启山转了一下手上的戒指,没有开口解释。

  不是觉得不对,是因为他见过这个人。

  那个时候他以为,像这样的男人,是不会臣服于任何人的。

  

4.

 
 

  手指压下扳机的时候开始出现乏力感。

  他咬住舌尖,尖锐的疼痛混着血腥味让他有了短暂的清醒,但是在最后一个人倒下的时候,松懈放大了瘾的作用。

  就像蜘蛛的网,越陷越深,你以为挣扎一会就能松开,但只会越来越紧。

  只要吸一口……

  不!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都这么痛苦了!

  他身上没有任何毒品,这里也没有。他是安全的。

  他一定要戒掉!

  两只手并拢,压在身前,就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

  恍惚间他有些自嘲和自我厌弃——这个动作已经快熟练了啊。

  周霆琛,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外面已经传来了混乱的脚步声。他使劲又咬了一口舌尖,狼狈地从窗口跑出去。

  窗外漆黑一片,乌云叠得很低,浓重的黑里时不时擦过一道雷光。

  要下大雨了。

  他没有地方可以去。

  踉跄的身影没入黑暗里,毒瘾就和黑暗一样,一口吞噬了他的神智。

  他什么都没有拿。

  绝对,绝对不会再吸一口! 

 
 

5.

 
 

  大雨逼近,街上很快就没什么人了。

  他把自己往小巷的角落里塞,雨水打湿了他的脸,他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捆住了自己的手。

  张启山本来没有注意到那个角落。他再走一步就直接会越过去。

  有的时候人生就是这样,不经意地停留,往往却是一个谁也意料不到的转折。

  他看到一个人,骨架挺大的却要往角落里钻,就是瘦,衣服打湿了以后看上去更是瘦得不行。

  他看了一眼副官,副官立刻明白:“我守在这里。”

  张启山大步走过去,他举着伞,蹲下去的时候动作就不太流畅,伞一斜,遮住了那个人,一串串水珠就打在了他的身上。

  男人轻微的喘息声被雨声压住了。

  他靠近他的时候闻到了血的味道,小巷太黑他看不清男人的脸,反而看到他捆得一团乱的手。

  “你……”没事吧。

  这三个字还没说,就看到男人触电一样弹了一下,许是力气不够了,动作幅度不大。张启山猜他应该是想站起来,就看到男人又往角落里挤。

  “先生?”

  “滚。”

  男人低声回答他。

  张启山哪里会是这么听话的人,他弯了一下嘴角就要接话,又听见男人压抑不住的喘息声。

  男人的背弯起来,两只手并在一起,手肘往下压,张启山这才看清绳子的结被男人勒在掌心里。

  因为勒得太用力,都能看到麻绳周围泛白鼓起来的皮肤。

  男人的一半脸抵在墙壁上,整个人蜷起来,很用力的姿势。

  他像是痛得狠了。

  张启山反而失语了,他把手里的伞靠着墙,算是勉强给男人撑出一点空间。

  他转身就要离开——他应该离开的——但他又折了回去。

  这种心情太过复杂。

  总之等副官一抬头,就看到张启山背上背着一个男人。

  他的披风披在了男人身上,不过在大雨里显然没什么用。副官把伞歪了歪,勉强遮住一点,“佛爷,这是熟人?”

  “不是。”张启山单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捡来的。”

  准确说是抢的,因为男人极度不配合,最后他给敲晕了。

  都这样了还逞强。

  张启山毫无负罪感,伸手把背上的人捞了捞,“快走吧,雨越来越大了。”

  

6.

 
 

  晕黄的灯光下男人的眉眼脆弱了很多。

  让人想不起来他醒来的时候有多强势,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苍鹰。

  张启山看着他,这个几天前被自己判定为危险人物的男人,周霆琛,没想到又是以这种方式再见。

  说是又,是因为他之前就见过这个男人,不过那一次,周霆琛虽然看上去状况不太对,却还是能够走路的。

  吸食了高纯度的毒品,毒瘾发作的反应。

  周霆琛的手上还有被绳子绑过的痕迹,青青紫紫盘在一起,手心的就更吓人了。

  不难看出这个绳子是他自己绑的,用意不言而喻,可是“吸食了高纯度的毒品”。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会和那种东西有牵涉的人。

  他抬手给男人压了一下被角,一只手猝不及防按上他的手,掌心很烫。

  “……”

  张启山扭头,就看到周霆琛紧锁的眉头,额头沁着满满的汗珠。

  医生说,他在尝试戒毒,但是他之前吸食的毒品纯度太高,所以要戒起来很困难。

  而且他居然没有采取任何辅助手段。

  ——太鲁莽了。

  八爷听完医生的话后是这么说的:“一不小心挺不过去,小命都得搭上。”

  他看着那只带着薄茧的手,红得发紫的勒痕从手心蔓延出来,怪打眼的。

  张启山一只手任他按着,另一只手摸出床头柜里的药膏,费劲地拧开瓶盖,给周霆琛抹药。

  沈之沛身边怎么会有这么一号人物?

  沈之沛知道周霆琛吸毒吗?

  可是今天沈之沛和他谈起禁毒一事的时候明显没有任何异常,如果不是这只老狐狸掩饰得太好他看不出来,就是沈之沛自己也不知道。

  他想到现在长沙严峻的形势,本来放松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冷。

  周霆琛,你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7.

 
 

  男人把伞放在他身边的那一刻。

  雨浸到他的眼睛里,对于周围的事物他只能看个大概。

  他是很唾弃自己这个样子的,狼狈的,不堪一击的,蜷缩在角落无能为力的,甚至于他开始去想,他为什么还要活着。

  ——如果戒不掉。

  ——那就去死吧。

  这样的念头很快就占据了他的大脑,心灰意冷不是一时才有的,死对他来说永远比活着容易。

  这个世界拉着他的那根绳子早就已经快断了,想活下去无非是因为强撑着的那一口气。

  他以为他能戒掉的。

  可是这条路太难走了,他连光都看不到。

  耳边一会是人声,一会是雨声,他握紧手里的绳结,疼痛所带来的作用慢慢变小,如果下次再发作的话,他应该怎么办?

  谁来告诉他他要怎么做?!

  “先生……”

  那个男人还没走!

  习以为常的警惕心让他想要立刻离开这里,最好那个男人没有看到他的脸,否则……

  第二个“滚”字就要出口,男人却低笑了一声。

  “不是什么人都有我这么好心的。”

  他像是自我感叹一般地说了一句,周霆琛还没有品出他话里的意味,脖颈上就是一痛。

  他再也维持不住卡在角落里的那个姿势,这个没有向任何事低过头的男人第一次在人前露出脆弱的样子,双手软软地垂下去,抵在墙边的半个身子也倾下来,张启山伸出手。刚好把他接进怀里。

  一怀被雨水冲刷了不知道多久和在冷硬的地上坐了多久才积起来的冷气,张启山皱眉,单出一只手解下披风,裹在他的身上。

  不是什么人都有我这么好心的,明明知道眼前这个人可能是个大麻烦,还要去管。

  张启山背着男人的时候就在想,他这算是助人为乐了吧?不过他可不是什么好人,救人也是要报酬的。

  至于报酬是什么——他捞了一把背后的男人,心里率先帮男人打了一个欠条,暂时想不到,就先欠着吧。

  

8.

 
 

  晕黄的灯光透过眼睑就是一层薄红。

  意识最先清醒,他睁开眼的时候被吊顶的灯晃了一下,反射性想抬手去捂,就发现自己的手按着另外一个人的手。

  另外一个人。

  一个人!

  周霆琛的神经立刻崩紧,他的手还保持着按在男人手上的状态,头轻轻一偏,就看到守在一边的男人。

  他坐在木椅上,一只手略微别扭的被他摁着,另外一只手捧着一本书,背对着他。

  应该是他在雨里遇到的那个人。

  周霆琛在估量自己打晕这个男人的可能性,男人背对着他,只要他动作够快,应该没有问题。

  他是这么想的,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手掌劈过来的时候张启山不得不佩服这个男人的心狠和冷静。其实在周霆琛醒的时候他就有感觉了,那只摁着他的手轻微动了动,他本来是想看看周霆琛会是什么反应。

  不说声谢谢就算了,居然还动手,真不愧是沈之沛手下的人。

  他拿书的手一动,书一和,挡住了周霆琛的手,在迅速起身后另外一只手趁势握住了周霆琛的手。

  还是很烫。

  “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叫过河拆桥。”

  他微微向下倾,看着周霆琛的浅褐色的瞳孔,那双眼睛在灯光下泛着琉璃一样的光泽。

  周霆琛也看到了张启山的眼睛。

  瞳孔颜色偏深,明明是在说笑,但是眼睛里没有什么笑的意味,他隐约察觉到这个男人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而且男人就这么一直盯着他。

  周霆琛当然不会无聊到和男人大眼瞪小眼,他收回目光,试图把手抽出来。

  张启山握着那只发烫的手,他没有多用力,因为那上面青青紫紫的实在是吓人,周霆琛没费多少劲就抽回去了。

  他还是第一次对人有一种类似于无可奈何的情绪:“怎么说都是我救了你,你一醒就要打人,这是哪来的道理?”

  那个男人没有回答他。

  张启山心里不知道怎么地就蹿出一点火气,他本来不是这么容易被影响到的人,但这点火气就是说不清道不明地消不下去。几分钟之后,他看着周霆琛的侧脸,主动开口。

  “周……”

  单单只是一个周字,周霆琛就像被针扎了一样猛然扭头,眼睛死死盯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

  张启山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攥住了男人的软肋,他是个聪明的人,而且周霆琛暴露得太明显。

  他弯起嘴角,在心里勉强原谅了这个男人居然不记得他(明明见过两次面)这件事,在周霆琛紧逼的目光下从容不迫地开口。

  “我说,粥好了,你要喝一碗吗?”

  周霆琛背后贴上了一层冷汗。

  他微微垂了一下眼睑,又觉得自己太紧张了,男人应该不会知道他是谁,特别是他的另一个身份,也肯定不会知道自己的秘密。

  他道谢:“谢谢你。”

  张启山正要叫人给他端一碗粥过来,就看到周霆琛站起来,整个人虽然还处于发烧状态,但是气势愣是一点不减。

  “告辞。”

  他说完就要走,张启山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腕,“我叫张启山。”

  周霆琛像是没听到一样收回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好歹回个名字啊。

  张启山看着他关上门,脚步声渐渐变小消失,用手按了按眉心。

  极强的戒备心,不轻易动感情。绝对的冷漠。

  真好奇沈之沛是怎么把这种人收入麾下的。

  这种人啊……

  想到这里,张启山摇摇头,无奈地笑了一下。

  

9.

 
 

  收到消息的时候张启山正在看手里的信,最近局势越来越紧张,明面上是军队臣服在日本人的经济掌控下,但上面一直在暗中筹备,就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这件事很隐蔽,我们的人也是偶然得到的消息。”

  副官说到这里罕见地犹豫了一下:“只有五个字:生意,东家村。”

  “东家村离这里远着,既然是在那里做的生意,肯定是什么不能见人的交易。”

  张启山烧掉手里的密信,听到副官的话微蹙了一下眉头。

  “准备车,别让沈之沛发现。”

  他之前敢和沈之沛谈鸦片的话题,就是他笃定了沈之沛尽管可能不是什么好角色,但也绝对不会和鸦片有牵扯。

  但是周霆琛的出现又让他不确定起来,周霆琛给沈之沛办事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还是说可能沈之沛用鸦片控制住了周霆琛?

  张启山想到这里,思绪又跳到第一次见到周霆琛的时候。

  那个男人走在乡间路上,虽然脚步不稳,但是依旧充满了攻击性。

  他就像一只鹰隼,骨子里的狠劲不会因为受伤有半分损减。

  周,霆,琛。

  这三个字在张启山心里打了几个转,他看着桌上的信纸被火舔舐干净后,利落拿起外套,大步走出去。

  为了不惊动沈之沛,副官特地找了一辆不起眼的车。

  “前面就是东家村……停一下!”

  副官的声音打了一个突,他转头的时候刚好对上张启山的眼神。

  ——有人。

  低矮的树丛交错,正好挡住了车的踪迹,顺着窗外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一个篱笆围的小院,打斗的声音也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因为距离不算近,声音也比较弱,张启山盯着小院的动静,“先别下车。”

  院子里的声响渐渐弱下来,张启山拿枪的手却没松,视线里,小院的门被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

  是周霆琛。

  副官也看到了:“是他?”

  周霆琛戴着一双皮手套,手上那些伤被捂得严严实实的,他身上的衣服有些乱,看得出来刚才的动静肯定是他的杰作。

  张启山点头,默不作声地盯着周霆琛。

  周霆琛转身,面朝着小院,伸手从皮衣的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后也没吸,只是夹在手上,抬头看着小院。

  一只小奶狗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看到周霆琛后就亲亲热热凑上去,周霆琛被它蹭了个猝不及防,手上一抖,那截烟灰就抖到了小狗脑门上。

  白呼呼的小奶狗头上顶了一撮灰。

  周霆琛本来就冷硬的表情更加冷了几分,副官看到他伸出手,低声开口:“不会是要把这只狗提起来丢出去吧?”

  他说完就转头去看张启山,没想到入眼就是佛爷带笑的脸。

  继续看过去,周霆琛正在伸手试图把小狗脑门上的烟灰擦掉,没想到那点烟灰直接把小狗的脑袋染脏了,而且随着他的动作,还有扩大的迹象。

  周霆琛脸上的表情更冷了。

  然后他索性直接揉了揉小奶狗的头,给它弄了一个新发型。

  小奶狗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张启山笑了一声,没有理会副官奇怪的眼神,单手把枪收起来。

  “佛爷,看这个阵势,应该只有周霆琛一个人……”

  “你看院子里的烟。”

  张启山打断副官的话,示意他看院子上头越来越浓的烟雾,“你先回去,我留下。”

  周霆琛这个人,好像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

  他下车,正要走过去,小院在的周霆琛突然弯下腰。

  周霆琛是奉沈之沛的命令来烧掉这个鸦片据点的。

  今天是据点人最少的时候,他没费多大力气就收拾了守据点的几个人,比较麻烦的是要等鸦片烧干净。

  没想到一等,毒瘾居然又发作了。

  可是为什么?

  他上次明明忍住了啊!

  在他脚边打转的小奶狗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得一退,“呜”了一声就跑了,周霆琛弯下腰,手开始习惯性地颤抖。

  听说,长时间吸毒以后,人的神经会受影响,手会不受控制地颤抖——如果他的枪开始不准了。

  如果到了那一天,周霆琛变成一个废物。

  他压住手腕,就像一条被丢到岸上的鱼,挣扎都显得徒劳。

  不——

  我以为,我戒了。

  我以为……

  长久以来被折磨的心神简直被压到了崩溃的边缘,周霆琛死死咬牙,无力感从脚跟蔓延,无形地腐蚀着他。

  张启山就看到周霆琛像一棵断根的树倒塌那样,一下子跪在地上,那种接近于被抽去筋骨的动作。

  动作快过思考,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跑过去,扶住了周霆琛的手。

  比起上次来说,男人的状况显然更糟糕了。他被张启山扶住的时候愣了好几秒才有了反应。

  浅色的眼睛沾着光,仔细看就像落进了星星。

  那双眼睛转了转,周霆琛慢半拍地要推开张启山,张启山拽着他的手腕,哪里会这么容易被他甩开。

  于是那双眼里就多了好几分杀气。

  “又是你。”

  周霆琛凶狠地瞪着他,就算毒瘾发作也不见半点示弱,佛爷在这样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也依旧淡定:“是我。”

  他又不紧不慢地加了一句:“你现在这样是戒不了毒瘾的。”

  毒瘾两个字才将将出口,他就看到周霆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站直,手从腰间摸出枪,枪口直接对着他的脑门。

  这一刻他反而看不懂这个男人了。

  张启山自觉自己从来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特别是如今国难当头,自保尚且来不及,门前雪还没扫干净,管人家瓦上霜做什么?

  但是一对上周霆琛,他就会觉得很矛盾。

  这个人是沈之沛手里的一张牌,不排除他和周霆琛的相遇有沈之沛出手的可能,按照他的处事规则,他应该离这个人远点,更别说周霆琛还和毒品有着摸不清的交集。

  小院里的烟雾越来越浓,顺着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火光。

  他看到周霆琛的手压在扳机上,这个人是真的会杀了他。

  “我可以帮你。”

  他站在这个男人的枪口面前,把所有的怀疑和猜忌全部摒弃掉。

  “我可以帮你。”张启山又重复了一遍。尽管他自己在心里面给这个决定打了一个特别低的分数,但他还是讲出来了。

  周霆琛心里不免觉得有些可笑,帮他?

  他放下枪,语气审视又淡漠,“你有什么目的?”

  他问出口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要答案,无缘无故接近他,说不定是为了牵上沈将军的线吧,不过既然这个人没有暴露他吸毒这件事……

  他看了一眼小院,转身就走。

  张启山留在原地,敏锐地发现男人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汗浸湿。

  他第一次遇到这么顽固不化的人。

  就算是自己快要跌入深渊,也不肯抓住别人伸出来的手。

 
 

10.

 
 

  “佛爷。”

  副官脚步难得有些急,“是沈之沛。”

  距离上次东家村的事过去了几天,张启山之后没再和沈之沛有过什么交集,听到副官这么说也是一怔,“沈之沛?”

  “对。”

  副官对沈之沛没什么好感,来长沙之前他收集过沈之沛不少资料,沈之沛这个人,野心有,能力有,就是不够果断,一直被森下银行掣肘。

  “他现在在外面。”副官又补充了一句,“乔装打扮过。”

  张启山收好手里的文件,不知道什么风把这个沈将军吹过来了,无利不起早,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事。

  “请他进来。”

  沈之沛这次一反常态的有些急,省去了慢悠悠的客套话,开门见山的和他谈条件,“佛爷,长话短说,我想和你借一些人,条件你开。”

  张启山看了这只老狐狸一眼,给他倒了一杯茶,“我哪里有人,军队可不是我的人。”

  沈之沛左右走了一下,右手握拳捶在左手的手心上,“那我就实话实说了吧,这次我发现了森下银行的一处鸦片据点。”

  “根据消息,今天是防守最薄弱的时候,森下鸦片据点不少,更借着自己的身份没少把鸦片卖给军中,你我也谈过禁烟的事,大家立场都一样。这次我就派了我的手下周霆琛去,没想到……”

  后面的话就没必要说下去,沈之沛提起这个也是一肚子火气,更何况周霆琛还在里面,周霆琛是他的左膀右臂,要是折在森下的手里,那绝对是他不能容忍的。

  如果是以前都还好,现在军权交接到张启山手里,他想要用人,还得跟这个布防官借!偏生这张启山看着也不是什么善茬。沈之沛这次前来也是考虑了良多,无论如何,他和张启山也算是一条绳上蚂蚱,还不如借着这次机会把他的底牌漏一些给张启山看,以后大家也好合作。

  张启山听着他的话,没接上他的话茬,眼神看向那杯茶,“沈将军请喝茶。”

  他等沈之沛端起那杯茶,才出声:“沈将军手底下的人这么多……”

  “启山兄。”

  沈之沛正色,暗地里却是借称呼和张启山拉拢关系,“我在长沙这么多年,手下的人和森下明争暗斗,对彼此的人手布防早有戒备,如果是我的人,只怕还没出城,就要受一番阻拦。”

  张启山挑眉:“周霆琛也是将军的人,怎么这么容易就出了城?”

  “霆琛……”

  沈之沛难得支吾了一下,含糊不清地回答:“霆琛他,不一样。”

  周霆琛是他手底下的暗牌,更是替他掌握着他手里不能见光的势力,这部分势力连森下银行都没有打探到,这也是他为什么这么急着赶过来的原因。

  张启山静静打量了他一会,在沈之沛焦急的目光下开口。

  “我就借将军一支军队,伪装好了由我带出城,将军……”

  他颇有深意地看了沈之沛一眼。

  “您说过的,条件任我开,我暂时没想好,就劳烦您,打个欠条吧。”

  

11.

 
 

  小贩走卒,在算得上繁华的长沙城来说,都是常见的角色。

  张启山手下的人伪装成各路小贩,很容易就出了城。

  “佛爷。”

  副官把检查好的枪递给他,“一切都准备就绪。”

  张启山这才收起自己一团乱的思绪。

  ——霆琛他,不一样。

  这句话隐含着太多的意味,张启山忍不住把沈之沛和周霆琛的关系往一个暧昧的方向想——忠心耿耿的手下,毒瘾的存在或许就是甘愿用鸦片来证明自己的忠诚,换得沈之沛的绝对信任。

  这种忠诚,真的没有异样的成分在里面吗?否则以周霆琛那种人,怎么会为了沈之沛做到这种地步?

  张启山脑海里闪过种种猜想,最后又被他压下去。

  “五个人一组,全部解决,副官,你留十个人一起在外面断后,不能让任何人离开。”

  他的手往下一挥,做出进攻的指示,自己率先踹开了据点仓库的大门。

  周霆琛就在里面。

  他一个人再厉害也挡不住几十号人的围攻,张启山踹开大门的时候好几个人正挥着刀往他身上招呼。

  这正是因为门被踹开的这声响,那些人的注意力被引开,周霆琛才有机会躲过脖子上的那一刀,不过刀尖还是险险划过他的脖颈。

  他一点都不在乎自己身上的伤口,手里的刀一横就往前面的人身上挥过去,虽然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人往他身后挥刀,但他压根没有躲的打算。

  “砰”一声。

  张启山出手后,他身后的人迅速上前,周霆琛向后看,那个自称为张启山的男人就站在他的斜背后,目光刚好和他对上。

  张启山本来以为周霆琛好歹会和他说句话,再不济也是“你怎么在这儿”之类的问话,没想到周霆琛一个回旋,又和森下的人对上了,仿佛他身上那些带血的口子是不存在的一样。

  可是他脖子上的伤口流了不少血,混着汗没进他的领口里,还有身上那些被砍伤的痕迹,不过是因为他穿了一身黑色的风衣,所以看起来才没那么吓人。

  森下的人看到张启山出手,立刻转变目标朝着张启山一群人围过去,周霆琛提刀拦住两个人,拿刀的手却不受控制地有些发抖。

  随着他开始戒毒,毒瘾的发作也越来越频繁,早就张启山来之前就有了发作的迹象,这会就像炸药一样被彻底引爆。

  周霆琛咬紧牙,奋力往前一推,手拿着刀往下一划,暂时和两个人拉开了距离,还没等他反击,一只手就拦在了他的前面。

  张启山没看他,利落地解决掉那两个人,周霆琛后退一步打算去解决别的人,手里的刀却落到了地上。

  混战中没人注意到这里,周霆琛低头看了一眼刀。

  他动了动手指。

  手上没有任何知觉。

  怎么会没抓住?!

  他弯下腰想去把刀捡起来,张启山却先他一步拉住他的手腕。

  “你受伤了,不要动。”

  以张启山的眼力,当然看出来他刚才不是失误,周霆琛连动一下手腕都不能,只能狠狠盯着他。

  每次都是这样,他最狼狈的时候,这个男人都看得到。

  张启山一点都不怕,甚至和上次一样伸手打晕了他。

  他把周霆琛扛起来,考虑着周霆琛身上的那些伤,还是放轻了力度,在外面守着的副官看到他扛着一个大男人出来也是一惊。

  张启山把人放下,转身打算离开的时候又停顿了一下,把自己的外套解下来给周霆琛披上了。

  “沈之沛要的就是他的命,把人看好了。”

  说完就快速地走进了仓库里。

  副官看着躺在角落里的周霆琛。忍不住怀疑这到底是佛爷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话是这么说,但是张启山在营救成功后,非但没把人送去沈之沛府上,还把人带回了自己家里。

  八爷在旁边唠唠叨叨:“佛爷啊。这人面相带煞,一看就是杀戾过重,眉目痕深,看样子八成是个苦命的,您就算带个人回来,也该带个面相有福气的啊。”

  请来的医生给周霆琛检查完,一板一眼地给张启山汇报:“身上的伤不是大问题,他身上有很多旧伤,有些处理不当,积成旧疾,我一会开一些别的药,但是他的毒瘾……”

  说起这个医生也皱眉:“上次我猜测是因为吸食了高纯度的毒品,但是今天仔细检查了又觉得不对,他的身体素质不像是常年吸食毒品的人会有的,但他的反应很像,所以……”

  张启山看了躺在床上的男人一眼:“有办法戒了吗?”

  “有是有的。”医生接话,“就是按照他的情况,用麻醉类的药剂会造成神经损伤,但如果不使用的话,就会很痛苦。”

  “没事。”

  张启山在八爷惊讶的目光下肯定地开口:“那就不用麻醉类的药剂,麻烦您了。”

  “佛爷……”八爷那句“他是您什么人”还是识相地咽了回去,他看了看周围,耸耸肩,顺手把副官也拉出去了。

  医生打开自己带来的药箱:“那接下来就要麻烦您看护了,病人在极度的痛苦下可能会出现咬舌自尽的情况,您一定要注意。”

  

12.

 
 

  梦会回溯过去。

  他梦到了很多,就像很多张叠得很乱的老照片,被人一下子撒开,纷乱地闪过。

  张启山看着周霆琛满是汗的额头,正想找张帕子给他擦一擦,突然听到他出声。

  声音含混在嗓子里,他没听清周霆琛说了什么,张启山俯下身,“周霆琛?”

  周霆琛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不要走。”

  张启山听到他这么说。

  男人突然抬手,那只手堪堪只抬了一点就放了下去。

  “不要走……”

  张启山有些迟疑地按住他的手,这个动作不知道对梦里的周霆琛意味着什么,他一下子用力扣住张启山的手,嘴里含糊念着什么。

  张启山仔细听了,但是这几个音节太模糊。

  “娘……”

  男人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哭腔,“我疼。”

  他一字一句地念出来,就像找不到的路的孩子。

  “你不要走,我疼。”

  张启山听得心惊,周霆琛蓦地又甩开他的手,整个人往角落一滚。

  张启山以为他醒了,没想到他缩在角落里,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爹,我不用鸦片。”

  就算他能狠下心断指,可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真的太疼了。

  是夏渐秋的季节,伤口一直不见好,娘刚被人害死,他疼得整晚整晚睡不着。

  最开始爹拿了一个东西给他,说吸两口就不疼了,他小小吸了两口,真的不疼了。

  可是他后来发现这不是什么药。这是鸦片。

  “爹,我不吸鸦片……”

  张启山看着那个男人缩在角落里,后背无意识地往墙上撞。

  “我不疼……我不吸……”

  张启山对着这样的周霆琛,反而觉得无处下手。

  之前医生说过的极度痛苦引起自杀他都想好了对策,大不了把人绑起来,但是这个样子的周霆琛……

  他还没做什么,就看到周霆琛眼角落下来泪来。

  “太疼了……”

  “我就吸一口……”

  “我不吸鸦片……”

  “我……”

  那个男人哭了。

  疼痛让人没有尊严,更何况他那个时候太小了,他不是没有下过决心,不是不知道后果。

  可是太疼了。

  “我就吸一口。”

  “我不吸鸦片。”

  他尽量克制了,但还是染上了毒瘾。

  张启山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他试探着拉住周霆琛的左手。

  周霆琛虽然情绪很不稳定,但是没有要醒的迹象,张启山慢慢地脱下他的手套。

  那只手上有着大大小小的茧子,上面那些青紫的痕迹还没消失干净,尾指的缺失更是明显。

  张启山握住了那只手。

  他不是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注意周霆琛。

  周霆琛吸毒,杀人,但是当他看向他的眼睛的时候,他看到那双眼睛里面闪着光。

  是那种,就算将他揉碎,碾进尘土里,也不会熄灭的光。

  他觉得这个人和自己很像。

  各种意义上的。

  张启山用另一只手擦掉周霆琛额头上的汗。

  “我可以帮你。”

  他第三次这么说。

  

13.

 
 

  周霆琛是半夜醒的。

  张启山留了一盏暖黄色的小灯,顺着灯光看过去,男人侧着头趴在床边睡着的样子被晕染成一幅温柔的画。

  他甚至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个人就是上一次说自己叫“张启山”的男人,而且这次,这个男人也是无缘无故出现。

  他的眼神变得凌厉,张启山在这种目光下哪里还能睡着。

  于是他一睁眼就对上周霆琛杀气腾腾的眼神。

  “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是谁。”

  张启山坐直身子,在周霆琛的眼刀下依旧自如,“我是新来的长沙布防官,张启山。”

  “这次我是受了沈之沛的委托来救你。”

  张启山直截了当地解释:“但是前两次真的是意外。”

  周霆琛不接他的话,起身就要下床,不防又听到张启山出声。

  “你的毒瘾。我有办法。”

  那个身影僵了一下,还是继续翻身下床。张启山没有转头去看他。反而又添了一句。

  “我知道你短时间内不会相信我,但是我真的有办法。”

  “如果你需要,可以来找我。”

  周霆琛推开房间的门,没有一点犹豫。

  “多谢,不必了。”

 
 

14.

 
 

  之后就再无交集。

  周霆琛照例打开大头交过来的资料,除了沈之沛的安全外,他还要负责暗杀和摧毁鸦片据点这一块,大头交给他的资料就是鸦片相关的内容。

  大头看着周霆琛打开纸袋,他张了张嘴,又笨拙地不知道怎么开口。

  周霆琛注意到他的异常,拿出资料的手一顿,奇怪地看着他:“有事?”

  “大哥……”大头猛吸一口气,但很快他就蔫儿了,只能怏怏地开口:“一会你别生气。”

  周霆琛只当他又犯了点什么错,摇了摇头继续把资料拿出来,才扫了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的三个字。

  ——周鸣昌。

  那三个字他太熟悉了。

  大头小心地看着他,但是周霆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看着手里的那份资料,低声开口:“出去。”

  “大哥……”

  “出去。”

  周霆琛一直盯着那三个字,那三个字清晰地写在上面。字迹工整,一板一眼。

  人就是这样。

  就算是他,走到这一步,也忍不住自欺欺人地希望,是不是记录的人写错了名字。

  

15.

 
 

  周鸣昌前段时间说要做笔大生意,提着小箱子乐呵呵出的门。

  昨天传了电报说今天回来,言语得意又高兴,周霆琛当时不疑有他,还以为周鸣昌是生意做成了才这么高兴。

  他坐在家里。

  这是他投靠了沈将军以后买的房子,长沙的好地段,他没太在意,全交给了周鸣昌打理,周鸣昌向来好面子,自然是怎么奢华怎么来。

  但是他经常需要外出办事,周鸣昌也常说要做“生意”,这个房子就是个空壳,漂漂亮亮的,但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周鸣昌才和日本人谈了一笔好生意,进门的步伐都轻快起来,他打开门后见灯是关着的,以为周霆琛还没回来,等他把灯打开,就看到周霆琛坐在沙发上,眼神定定地不知道在看什么。

  “霆琛啊。”

  他正了正帽子,又穿着一身长衫,打扮得人模人样的,“你在啊,怎么不开灯?走,爹带你去吃好的!”

  周霆琛听到他的声音后抬头,他看着周鸣昌脸上的笑,“你和日本人勾结卖鸦片是不是?”

  周鸣昌不知道周霆琛跟着沈之沛做什么,他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光彩的,现在日本人得势,他费了大价钱才牵上这根线,更觉得自己了不得,“对啊,我跟你说,我这次……”

  周霆琛“唰”一下站起来,直接打断他的话“我不准。”

  周鸣昌看到周霆琛的反应瞬间回味过来,特别是听到“我不准”三个字以后,他脸色立马就变了,“霆琛,你什么意思?”

  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你以为我做生意是为了我自己?家里,你和我,谁不吸?现在鸦片多贵,我去谈了生意,又能赚钱又能省钱,我的钱都是你的,你说我是为了谁?!”

  他说到最后气不过,手里拿来装佯的绅士拐杖还狠狠往地上一杵。周霆琛闭了闭眼,“爹,我们戒了吧。”

  他以前不是没有试过戒毒,他在家里用绳子把自己绑起来,但是只要周鸣昌在,他就没办法继续。

  他知道周鸣昌是不想他戒毒的,周鸣昌知道他有多讨厌鸦片,如果他戒了,那么接下来他一定会逼着周鸣昌戒毒。

  可他还是抱着一点希望,万一周鸣昌突然醒悟了呢?他是他最亲的人,血脉相连,注定了他不能放弃他。

  周鸣昌先是冷笑,周霆琛就看到这个男人脸上的笑意顿在脸上,随后看到他一个箭步冲到左边的红木小柜边。用力拉开柜门。

  里面是鸦片,从周鸣昌走后就放在那里,周鸣昌走之前数过的,现在也是分毫不差的摆在那里。

  “你在戒毒?”

  周鸣昌扭头看着他,周霆琛也迎着他的目光,“是。”

  周鸣昌似乎是想拧出个笑脸来,只是这个笑太难看,他脸上的肌肉反复抽了抽,最后他沉下脸,伸手把那些鸦片全部扫到地上。

  “戒!”

  他一脚踩在那些鸦片上,发狠地跺了几脚,“戒!”

  他看向周霆琛,喘了几口粗气后大喊,“你以为你想戒就能戒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毒瘾到底哪里来的?”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在你娘怀你之前我就抽大烟了,你在娘胎里就注定是个大烟鬼了。”

  周霆琛眼睛有些发红,听到他的话以后向后退了一步,“住嘴。”

  周鸣昌不依不饶:“戒毒?你那毒瘾是天给的,你要戒也要问问天让不让你戒!你有什么资格要让我来戒毒?周霆琛,我把你养大,不是让你来忤逆我的!”

  “你给我记住,你就是个大烟鬼,我们爷俩,谁也不是个好东西!”

  他说完就气冲冲地出门了,门被大力一摔,好像带着整个屋子都震了震。

  周霆琛像雕像一样站在那里。

  直到外面传来打雷的声音。

  他动了动手指,低头看着地上的鸦片,手往桌上一推,桌上的花瓶瓷器全部被他扫在地上。

  “为什么……”

  他踩着地上的碎片,脚步不稳地走出去。

  “为什么?”

  没有人来回答他。

  

16.

 
 

  雨下得越来越大。

  周霆琛身上的伤口因为他跑的动作全都崩开了,雨打湿了他的衣服,他也不觉得痛,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看到一栋有些熟悉的建筑。

  迟缓的思绪让他停下来思考了一会,他盯着那栋建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是张启山的房子。

  他来过这里两次。

  第二次的时候,张启山还对他说过“你的毒瘾,我有办法。”

  有什么办法?

  他嘲讽地勾了一下嘴角,慢慢地走了过去。

  正在书房里看文件的张启山心头一跳。

  他合上手里的文件,看了看窗外声势浩大的雨,或许是雨的原因,他总是静不下心来看文件。

  张启山又往窗外看了一眼,隐约看到一个点,像一个人的影子,但是等他再去看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

  他想了想,走出去,问外面的守卫,“有没有什么人从这里过?”

  今天雨大,守卫也有些懈怠,再加上刚才周霆琛隔得远,夜色又深,自然没人看到。

  副官跟在张启山旁边,听到他的话后问:“佛爷,您看到人了?”

  张启山看了外面空荡荡的街道一眼,“我以前听二爷唱戏,戏里有一折,是说两个人之间,一个人要是出事,另一个人也会有感应。”

  副官听他这个回答有点摸不着头脑,张启山却率先拿了一把伞,抬脚就往外走。

  “佛爷?”

  “我一会就回来。”

  张家一脉都是和地下的东西打交道的,到了张启山这一辈,虽然不太信鬼神,但是对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还是有些信的。

  周霆琛随便选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就坐下了。

  他身上都被雨打湿了,狼狈又落魄。

  戒毒,就像一个笑话。

  小时候的克制和不吸毒的忍耐,现在的挣扎和痛苦,都像一个笑话。

  天生的大烟鬼。

  他信誓旦旦的决心,他想要重新做人的努力,都是笑话。

  他救不了自己,也没人能救他。

  ——我这种人,就该死了。

  周霆琛缩在那个角落里,眼神放空,雨打湿了他的脸,他眨眼,睫羽上的水珠一闪,顺着眼睑落下去。

  天黑了,还会亮。

  雨下了,也会停。

  路有千万条,唯独他没路走。

  他抿着唇,唇尾微微有一点弧度,这是一个非常压抑的表情,接近于哭,但是又硬生生绷住了。

  张启山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周霆琛。

  他放轻了脚步,伞被他拿在手里——但其实一点作用都没有,雨很大,加上他跑的动作,他身上也差不多全湿了。

  张启山走过去的时候周霆琛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也没有叫他,只是拿着伞的手往前递,替他挡住了头上的雨。

  周霆琛抬头,先是看到纯黑色的伞面,往后看,才看到那个男人。

  被雨淋得彻底,雨顺着他的发梢滴滴答答落下来。男人半弯着腰,低头看着他。

  那一刻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这个人。

  “我可以帮你。”

  他第四次这样说。

  周霆琛没有说话,他单手撑着墙面站起来就要走。

  “周霆琛!”

  张启山略微提了提音量,他伸手擦掉脸上的雨水,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周霆琛先开口了。

  “说吧,你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你一定要这么理解?”

  回答他的只是周霆琛沉默的背影。

  “啪嗒”一声。

  那把黑色的伞被扔到了地上,铺天盖地的大雨里,雨幕成了最好的保护伞。

  谁也不会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个男人,把另一个男人压在了墙上。

  张启山跑了太久,气息还有点不稳,他压住周霆琛的时候担心碰到他身上的伤口,力度放轻了很多。

  “对,没错,人都是有目的的。”

  他不是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对周霆琛这么上心。

  “你要说我有目的,我也无可厚非。”

  到底是为什么?仅仅是因为他们相似?

  “我也问过我自己,关于这个问题。”

  他的目光扫过周霆琛脖颈上的伤口,那里贴了绷带,不过进了雨,已经浸出一点血色。

  他的目光逐渐上移,周霆琛被他这种又深又复杂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他伸手想把张启山推开,突然就被眼前放大的张启山惊得忘了动作。

  男人的鼻尖抵住他的鼻尖,他们贴的非常近。

  张启山出手蒙住周霆琛的眼睛,随后就吻了上去。

  仅仅是因为相似吗?

  当然不是。

  他轻轻碰了一下周霆琛的唇,这个吻不带任何其他的含义。

  “我的目的是你。”

  被他蒙住眼的男人浑身一震,换作是以前,周霆琛肯定会毫不留情地给张启山一拳,最好是把这个人打到再不敢来肖想他。

  但是现在他太累了。

  张启山手心一热,他看到周霆琛勉强掀起来的嘴角。

  “我现在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

  男人的声音有些哑,不过没有一点哭腔,如果不是他手心上明明白白的温度,张启山也不会察觉到他哭了。

  “张启山。”

  他慢慢地把话说出来:“你救过我两次,是我周霆琛欠你人情,有什么需要,周霆琛义不容辞。”

  “像我这种人,就是该走独木桥的,你走你的阳关道,大家互不干涉,都能落个清静。”

  他压下张启山的手就离开了。

  张启山翻手,看着自己的手心。

  雨水很快就把手心的那点温度冲散了。

  再怎么伪装冷血,眼泪也是热的。

  

17.

 
 

  第二天。

  最近连着挖了森下两处鸦片据点,长沙城里的戒备和巡查都严了很多,沈之沛上次吃了亏,变得更加谨慎,风头正紧,周霆琛也没什么事可做,就继续看一些相关的资料和文件。

  他在城东边有一栋独立的房子,两层楼,如果他受伤了不方便回家或者是有什么文件需要看,就会在这里处理。

  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进。”

  大头自从跟随他以后就住在这里,平时他处理文件,大头就负责守在外面,周霆琛以为是大头有什么事要通知他,也没看门。

  来人的脚步声和大头不一样。

  周霆琛抓住腰间的枪,抬头向门看过去,就看到张启山,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西洋医生。

  周霆琛皱紧眉,还没发话,又看到末尾被副官蒙住嘴的大头。

  “不请自来,还绑了我的人,张布防官好礼节。”

  张启山看了副官一眼,副官会意又把大头拽出去,还贴心地反锁上了门。

  门锁被转动的声音太明显,张启山清楚看到周霆琛沉下去的脸色,他脸上带笑,走到周霆琛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我带了医生,帮你戒毒。”

  “我不需要。”

  “你想单纯用毅力来戒毒是很难的,医生可以用药物辅助,而且不会有任何副作用。”

  张启山好脾气地和周霆琛解释:“你自己没有感受到吗?距离你上次犯毒瘾,已经过去很久了吧。”

  周霆琛眉头一跳,转眼看向张启山身后的那个医生。

  他的神色出现了一点松动,但很快周鸣昌的话就在他耳边响起。

  那点松动如同不起眼的火苗,顷刻间消灭殆尽。张启山一直盯着周霆琛,自然不会放过他脸上的一点变化。

  周霆琛想戒,但是显然有什么原因让他放弃了。

  这个原因就像一堵墙,把周霆琛隔绝在了一个独立的世界里,最狠的是周霆琛连门都不留,他不出来,就没人进得去。

  “你听我说。”

  张启山放低声音说话的时候,音色会因为他压低分贝而变得格外低沉,从而具备了一种诱哄的意味。

  他的眼神专注地看向周霆琛,不同于手下的崇拜,不同于沈之沛的信任,里面的情绪火一样的翻滚,但又刚好克制在了眼睛里,不会过分炙热,是恰到好处的烫。

  周霆琛在这样陌生的视线下移开了目光,他的心思被张启山微烫的眼神转移了大半,张启山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也就不自知地听进去了。

  “如果你是担心欠我人情,那就让我多在这里呆一会。”

  他没有提其他任何事,讨价还价的语气,仿佛不是再说戒毒这种不堪的事,而是在商讨一桩正经的交易。

  周霆琛脸色都僵住了,张启山这种执着正好是他不擅长应付的,他苦恼地皱了一下眉头,还是把目光移回到张启山脸上。

  “这生意你不赚。”

  “赚不赚是商人自己说了算。”

  周霆琛看着张启山正正经经的样子,要出口的拒绝转了个弯,换了一句问话。

  “几成把握?”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脑,跟着张启山进来的西洋医生却抢了张启山说话的机会,“先生,我给您做过两次检查,您的情况的确比较复杂,不过毒瘾不是绝症,只要您愿意,就一定能戒掉的。”

  周霆琛不善地看向张启山:“他听得懂我们的话?”

  张启山无辜摆手:“我没说他听不懂啊。”

  周霆琛不想再和他多废话什么,刚想下逐客令,张启山先一步叫了副官。

  门被打开,副官尽职尽责站在门口。

  “麦医生,我有点事需要处理,麻烦您在外面等一下。”

  西洋医生用戏谑的目光来回扫了扫周霆琛和张启山,耸耸肩走了出去。

  门再一次被反锁。

  周霆琛这才发现自己面对张启山的时候总会陷入一种被动状态,这种发现给他传递了极其不友好的讯息,让他一下子紧绷起来。

  张启山还是维持着坐在他对面的姿势,游刃有余又悠闲的样子,对周霆琛气势上的变化没做任何反应。

  “麦医生五年前来到中国,他很聪明,会的中文不少。”

  周霆琛没有接他的话。

  张启山也没想过周霆琛会接他的话,他向前一倾,握住了周霆琛放在了桌上的手。

  周霆琛原本就按在枪上的手一紧,本来就带着攻击性的气势更是加了几分紧张。

  张启山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套取下来。

  那上面的淤青还没消干净,张启山都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用这只手继续写字的,或许真的是够绝望了,所以连痛都不怕了。

  “周霆琛。”

  他缓缓念他的名字,周霆琛甚至觉得他像是在念一封情书,语调温柔又和缓。

  “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帮你了。”

  但这句话,明明就是变相的威胁。

  

18.

 
 

  麦医生配好药以后就离开了。

  张启山没有半点走的自觉,周霆琛又想起他说的“多呆一会”,更加觉得头疼。

  然而事情的发展就是这么微妙,张启山清楚抓住了他的软肋,戒除毒瘾,这四个字对他来说诱惑力太大了。

  “麦医生说了,这个药会有强烈的反应,你这里有休息的地方吗?”

  周霆琛复杂地看他一眼,默不作声上了二楼。

  张启山跟上去的时候被他甩了一个眼刀,张启山无奈开口:“你这下面都是文件……”

  周霆琛这才让他跟了上去。

  张启山听到他锁门的声音,也没有在意,坐在外面,从自己的外套里摸出信封仔细看起来。

  张启山也不知道自己一定要跟上来的理由,或许——或许是周霆琛给他的感觉太过于安静和虚无,对,很多时候周霆琛都会成功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让人感觉一个不经意,他就会走得干干净净。

  又或许只是他失去过,所以对于自己在乎的就更加在意。

  张启山刚看到一半,就听到什么东西被砸在地上的声音。

  他立刻把手里的东西收起来,周霆琛房间里却又安静下去,张启山皱眉看着那扇门,没有出声。

  来之前医生和他解释过了,这个药里没有麻醉成分,人在毒瘾状态下是清醒的。

  “张,毒品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致幻剂,这也就是很多人在吸毒后无法戒掉毒瘾的原因,因为致幻状态下,人可以忘掉自己现实里的痛苦,精神也会得到最大的放松。”

  “所以,如果在毒瘾发作的情况下不碰毒品,这个人就会看到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东西。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直面自己的痛苦是很难的,我不太相信你的朋友能戒掉毒瘾,特别是在他不能用麻醉剂的情况下。”

  周霆琛。

  张启山看着那扇门,突然大声开口。

  “周霆琛,你一定能戒掉的!”

  ——我相信你。

  

19.

 
 

  那个家,自从上次和周鸣昌吵架后,周霆琛再也没回去过。

  当然,周鸣昌也没有找过他。

  在短短半个月内,周霆琛接受了三次药物治疗,麦医生开的药在服用后会激发毒瘾发作,但同时可以在之后压制他的毒瘾发作频率。

  在这三次里,只有在第二次的时候,张启山听到周霆琛出声过。

  他说,不要走。

  对于周霆琛的过去,张启山的确是好奇的。

  他尾指的伤口,他面无表情下掩盖的过去,还有他的毒瘾。这些复杂的因素组成一个符号,标记着周霆琛的过去。

  张启山会注意到周霆琛不是没有理由的。

  因为他们很像,在某种程度上。

  张启山今天带着药过去的时候却被大头拦住了。

  “大哥不在。”

  大头看着这个第一次见面就让人绑了自己的男人,就算是大哥的朋友,他也还是本能地排斥:“将军找大哥有事,大哥说你把东西留下就可以了。”

  沈之沛!

  之前关于沈之沛和周霆琛的猜想又蹦到张启山的脑海里,虽然心知这个猜想很离谱,但张启山的脸还是黑了一半。

  大头就看到这个一身军装的男人慢慢拧出一个渗得人发慌的笑:“他去了哪里?”

  大头心里怕得不行,嘴上还是锁死了:“不知道。”

  张启山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就算是十个大头也瞒不住。

  

20.

 
 

  青老大最近很不痛快。

  他被人砸了场子,还是个女人。

  凡是在长沙城里能被叫上老大的,手下多少都有些势力,青老大手下就压着几家长沙最热闹的声色场所。

  他这个人好面子,又最喜欢玩桌球,常人都奉承他,通常都只有他赢的份,这次栽在一个女人手让他大失颜面,偏偏他又不能对一个女人动手。

  沈之沛有心搭上青老大这条路子,打通长沙的财路,就和他推荐了周霆琛。

  张启山坐在青老大旁边,听着青老大的客套话,不在意地转了转手上的戒指。

  “张布防官也对桌球感兴趣?我的场子你随便来,帐记我这里就好了。”

  “的确很感兴趣,那就多谢青老大了。”

  张启山看着对面的周霆琛,周霆琛这会专注地打球,没注意到他来了。

  他应该是快赢了,脸上却还是淡淡的,仿佛自己不是在和人比较,只是简单地练练手。

  周霆琛很少会有什么大喜大悲的表情,除了毒瘾发作的时候。

  张启山只是看了几眼就挪开目光,没让人注意到他对周霆琛不同寻常的关心。青老大又和他多说了几句,张启山顺势把话题拐到周霆琛身上:“青老大这个手下,不错。”

  青老大“嗨”了一声,摆手:“不是我手下,要是就好咯……这个人,忠心得很。”

  忠心?

  张启山心里说不清地觉得别扭,他笑了一下算是回答,青老大又加了一句:“也不知道沈之沛是从哪挖到一条好狗,嗨……”

  张启山听到他的话没有什么反应。

  周霆琛和那个女人的较量正好结束,他不觉得自己和一个女人比桌球赢了有什么好骄傲的。把手里的球杆放下,周霆琛正要离开,就看到了张启山。

  他和他的目光对上的十分隐晦,青老大这会又顾着从那个女人身上找回面子,更是没看到。

  周霆琛不需要问张启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总是有办法的。

  他微微一偏头,眼里掺了一些光,嘴角弯出一点笑。

  有点得意的,别人看了只以为是因为他赢了才露出来的笑容。

  张启山看在眼里。

  周霆琛在对他笑。

  真不容易,这个孤狼一样的男人,居然愿意对他笑了。

  

21.

 
 

  之后周霆琛就变得忙碌了起来。

  他总是有做不完的事,张启山也有很多事要处理,不过每到一定时间,张启山都会雷打不动地带着药去找他。

  那一次张启山去青老大那里找了周霆琛后,晚上又带着药去找他。

  “麦医生说,你现在的状态很好,戒掉不是问题。”

  周霆琛没有去接他手里的药,他坐在他身边,沉默的时间大概有三分钟。

  然后他说:“谢谢你。”

  张启山很快捕捉到他语气里未尽的意味,他把药塞进周霆琛手里,“不用谢,你不欠我什么。”

  他打开房间的门,把周霆琛推进去,“周霆琛,你要做什么事,你是什么样的人,都不会因为我有改变,明白吗?”

  他顺便还替周霆琛把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房间里传出周霆琛的声音。

  “很久以前,我以为,我这样的人……”

  周霆琛的声音飘忽了一下,像是提及了不堪启齿的事,但他还是接着往下说了。

  “我这样的人,是要孤独终老的。”

  “除了我爹,没有人知道我有毒瘾,大头把我当做他的大哥,在他眼里我无所不能,我爹把我当成他的靠山,他不想我戒掉,因为我戒掉毒瘾的话,就和他不一样了。”

  “毒瘾就像一个定时炸弹,我揣着这个秘密,想着有一天它是会炸掉的,连同我一起。”

  “但是我遇到了你。”

  张启山接上他的话。

  “周霆琛,我以前也是一个很差劲的人,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像是看到了以前的我。”

  “你会好的,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22.

 
 

  这个沙龙举办的时候,张启山就想到周霆琛会去。

  沙龙主办人邀请了长沙不少名流,沈之沛也在其列,按照沈之沛对周霆琛的器重,周霆琛会去肯定是必然的。

  这个必然并不让张启山感到高兴,他现在坐在二楼,看着沈之沛带着好几个保镖入场,周霆琛就跟在他身后。

  周霆琛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皮衣,身线全藏在黑色的披风下面,只能从他走路的动作中隐约看到腰间别着的枪。

  黑色的皮靴踩在地上,压过地毯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还戴着一顶黑色的小圆帽,又冷着脸,低调地跟在沈之沛左后方。

  周霆琛有一张绝对能引起人注意的脸,但旁人往往会因为他身上的气势而忽视他的长相。

  而且他通常会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就像一个影子,藏在不让人注意的角落。

  八爷顺着张启山的目光看过去:“沈将军?佛爷你怎么一直盯着人不放?”

  就连八爷也以为他看的是沈之沛。

  张启山放下手里的茶杯:“走吧,下去和沈将军打声招呼。”

  沈之沛对于和张启山交好这件事还是很乐意的,他在长沙扎根多年,对长沙的局势很是上心,能和张启山交好,对他在长沙发展有利无害。

  所以他加快了脚步,朝着张启山走过来的方向迎过去。

  客套的话已经准备好了,沈之沛甚至微微抬起了一只手想要搭上张启山的肩膀,然而张启山却脸色一变。

  一只手从身后推开沈之沛,周霆琛最先看到从二楼打过来的子弹,毫不犹豫就挡在了沈之沛身前。

  他的动作很快,周围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那颗子弹是对着沈之沛心口打的,周霆琛用自己去挡,虽然是后背,但也是靠近左边的。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先尖叫了一声,整个大厅里就乱了套,人群四散,像自己被狙击了一样没方向地乱窜,而就在这个时候,张启山往前跨了一步。

  “佛爷——”

  副官和八爷的喊声让周霆琛回头,张启山和他贴的很近,他用手挡住了那颗本来应该打在他身上的子弹!

  周霆琛从来没有遇到一个人会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张启山都没去看自己手臂上的伤口,他只是看着周霆琛,眼神幽深,衬得他本来就黑的瞳孔更加深邃和有压迫力。

  周霆琛一瞬间失了语。

  不应该是这样的,张启山——他不应该——他是长沙炙手可热的大人物,怎么会为了他这种人?!

  直到沈之沛生气地让人请了医生过来,张启山被带进了二楼的一个房间,周霆琛也还是站在那里。

  一切的动作都好像被放慢了,匆忙赶来的医生,沈将军,还有张启山身边常跟着的两个人都一脸焦急地走在后面,只有张启山,还是那么沉稳地走在前面。

  他手上的血滴在地毯上,晕开一团一团的红色。

  周霆琛拿出口袋里的枪,他没有跟上去,而是一个转身往门外跑出去。

  在他跑出门外的那一刻,张启山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扭头,没看到周霆琛。

  ——我在期待什么呢?

  张启山想。

  23.

  暗杀沈之沛的人还没跑远,他是趁乱跑出来的,张启山这一挡太突然,倒是给了他不少逃跑的时间。

  就连沈之沛也忘了要让人来捉他。

  他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停下双手撑腿,勾着腰喘了好几口气。

  他以为自己逃掉了,而周霆琛的枪已经抵上了他的脑门。

  冷汗一下子从他背后沁出来,他看着那个替沈之沛挡子弹坏了他好事的男人走到他面前,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那个人立刻就害怕了,他从这个男人敢给沈之沛挡子弹就能看出来这个人是个不要命的,而这种连自己都不在乎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他举起双手,一边痛恨自己怎么不再跑远一点,一边后悔自己不该接这个任务。在他举手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想好了求饶的话。

  “求你……”

  男人按下扳机的时候他的话还没说完,他压根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会这么草率就出手,那颗子弹打向的不是他的头,而是他的左手手臂。

  如果他还有余力去回想一下的话,他会发现周霆琛打中他的位置,和他打中张启山的位置是一样的。

  他痛呼一声,跪下去后就要求饶,但是周霆琛没想过等他开口。

  他接下来的一枪,直接打向了他的胸口。

  他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会连他的话都不听完就下手,明明他知道那么多有用的信息。

  这个男人只是沈之沛的手下,他应该把他交给沈之沛,他有那么多机密可以和沈之沛交换,说不定这样他就可以不用死。

  他到死都不知道,周霆琛抓住他,只是想他死。

  

24.

 
 

  自从那一次张启山为他挡了一枪后,张启山就再也没来找过他。

  周霆琛在发现这个问题后才惊觉他已经快习惯了张启山的出现。

  他不应该这样,也不能这样——让一个人占据他的思想和他的目光。他是周霆琛,是黑鹰,他不应该有感情,也不应该让人有机会动摇他的心神。

  理智是这样告诉他的。

  但当他打开门,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张启山时,又陷入了一个被动的状态。

  张启山一直在等周霆琛来找他。

  他故意扣着药不来找周霆琛,想着周霆琛就算不为了他上次替他挡了一枪,也会为了药来找他。

  结果他快把窗户玻璃都望穿了,周霆琛还是连个影子都没有。

  张启山承认自己这样的确很幼稚,但只要一想到周霆琛居然愿意为沈之沛挡枪,他就觉得自己像喝了十坛子醋。

  很酸。

  沈之沛到底有什么好?

  他既酸周霆琛为沈之沛挡枪,又生气周霆琛连命都不在乎的举动,以至于他也做了一件在他眼里其实是非常不成熟的一件事。

  他故意没去找周霆琛,就想看看周霆琛会不会来找他。

  张启山明白,感情这种事情是不能讲究付出和回报的,这完全就是一厢情愿的事,而他这么做简直就是在无理取闹。

  可是周霆琛真的没来找他。

  张启山看着停在门口的周霆琛,没沉住气,“为什么不来找我?”

  周霆琛没出声。

  “我没有给你把药带过来,你也不来找我。”

  张启山觉得自己跟个深闺怨妇一样,他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周霆琛面前。

  他看着这个男人,终究是挫败地叹了口气,用手点了点他的心口。

  “周霆琛,你为我担心过吗?哪怕只有一点。”

  张启山这时候才觉得自己败得一塌涂地,周霆琛的心跳平稳得没有任何改变,而他只是靠近他,只是认真地看着他,心跳都会加剧。

  张启山退后一步,不打算再执着于之前的问题,他收回放在周霆琛身上的目光,想把药拿出来。

  他拿药的手一顿,张启山又抬头,看向周霆琛的额角。

  现在是秋天了,温度不高,但是周霆琛的额角全是汗。

  周霆琛掩饰得太好了,他现在还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这里,身板挺得笔直,脸上都没显露出来半分。

  “毒瘾发作了?”

  周霆琛回来之前毒瘾就有发作的征兆,他原本是想等张启山走了再把自己绑起来的。

  回答张启山的是一声压在喉咙的痛音,周霆琛皱紧眉头,向后靠在门上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

  “用绳子把我绑起来……”

  他强忍着把话说完:“快……”

  张启山用一只手支撑住周霆琛,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周霆琛的时候他手上的那些淤青。

  用绳子绑出来的,痕迹特别深。

  他绝对不会用绳子把周霆琛绑起来,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只有周霆琛才会做得出来。

  周霆琛的神智渐渐被发作的毒瘾吞噬,当张启山吻上来的时候,他眼前都是模糊的。

  残存的本能让他去反抗,两个高大的男人就这么扭打在一起。张启山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手臂上伤口又裂开了,他紧紧牵住周霆琛的手,两个人从门上滚到地上。

  另一个人的气息如此接近,柔软的舌尖温柔地描绘过他的唇线,周霆琛喘息了一声。

  想要吸毒的欲望却奇异地被压下去了一点儿,除了告诉自己不能再吸毒以外周霆琛别无他法,他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任何事物都变成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他的反击没有停,张启山受伤的那只手都快没有知觉了,他手脚并用才压住了周霆琛,两个人都是狼狈又凌乱的样子。

  张启山看着周霆琛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无神的状态下也还是亮得不可思议,他低下头,吻上他的眼角。

  “周霆琛。”

  他喃语着周霆琛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慢慢地,周霆琛安静下来,大概是发作的时间结束了,被毒瘾折磨地疲惫不堪的意识叫嚣着想要休息。

  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那么低的声音,像极了幼时母亲哄他睡觉的低语。

  张启山用手理了理周霆琛前额被汗打湿的碎发,轻轻地开口。

  “睡吧。”

  周霆琛闭上眼睛,又艰难地睁开,他望着自己上方这个朦胧的轮廓,这个不清晰的人影却用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吻打断了他所有的思绪,恍惚里想起来他好像是咬破了男人的嘴角。

  房间里安静得只听得到两个人的呼吸声,男人轻抿过他的唇舌,他们唇齿相依,淡淡的血腥味裹在两个人滚烫的温度里。

  “都过去了,睡吧。”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一个开关,困意顷刻就席卷了他。

  张启山略微起身,看着周霆琛睡着后乖得不行的样子,摇头失笑。

  不清醒的时候都会咬人,醒了哪里有这么乖?

  

25.

 
 

  “霆琛,你都这么久没有回家了。”

  周鸣昌追在周霆琛后面,他不知道周霆琛别的住处,只能在周霆琛办事的地方守他。大头遣散了周围守着的兄弟,看了看周霆琛,又想起自己那天递给大哥的文件。

  周霆琛不吭声,任由周鸣昌跟在他后头,埋头往前走。

  “霆琛!”

  周鸣昌眼看周霆琛越走越快,直接停下追他的脚步,厉声喊他:“我是你爹!”

  他吼出这一句后自觉占了道德的上风,接下来的话就说的无比顺溜:“我是让你回家吃顿饭,又不是要害你!你长大了,连爹的话都不听了是不是?”

  大头看他这阵仗心里直犯嘀咕,他还记着文件上清清楚楚的周鸣昌几个字呢!他碍于周鸣昌的身份又不好开口,只能祈祷大哥赶快走。

  “好。”

  出乎他意料的是大哥没再往前走,而是回答了周鸣昌的话。

  “今晚上我回去,你不是很忙吗?先去忙吧。”

  “大哥……”大头没说完的话都没周霆琛一个眼神噎在了嗓子里。

  周鸣昌得了周霆琛的准话,挑衅地横了大头一眼,兴高采烈地哼着小曲儿转身走了。

  周霆琛远远瞧着周鸣昌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后面,他一如往常冷着脸,大头也不能确定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慢条斯理掏出一支烟,左手夹着烟,右手拿出口袋里的打火机,反复摁下打火机的开关。

  “咔嗒、咔嗒……”

  一簇小火苗出现又熄灭,周霆琛迟迟没有点燃那根烟,最后更是收了打火机,扔掉了手里的烟。

  这个世界牵扯着他的那根绳子早就快断掉了,只是他舍不得放手。

  那根绳子,叫周鸣昌。

  

26.

 
 

  周鸣昌把菜端上来,就算是亲自下厨做饭,他也舍不得换掉身上的长衫,做事的时候难免就会有些不方便。

  这些小麻烦一点没打击他的积极性,他坐到周霆琛身边,身上还沾带着浓重的油烟气。

  在周霆琛的记忆里,周鸣昌极少会这样做,他经常有“生意”要做,就连饭也很少和他一起吃,时不时就会有所谓的“应酬”,然后喝醉了回来,嚷着自己会发财的酒话。

  他今天太反常了,这么温暖的坐在他旁边,就像寻常父亲一样对他嘘寒问暖。

  “我都好久没做饭了……”

  周鸣昌擦掉手上的油,说到这里还结巴了一下,“你吃吃看,不,不好吃我们就出去吃。”

  他的紧张和不自然都被周霆琛解读成了他不擅长关心和照顾别人的反应,周鸣昌也的确不擅长照顾人——你也不能指望一个能给孩子用鸦片的男人有多么会去关心和照顾别人。

  周霆琛扒了一口饭,他感觉自己嗓子眼都有些发干,特别是周鸣昌还在一边夹菜给他。

  “慢点吃,我还煮了汤。”

  周霆琛咽下嘴里的饭菜,他吃得很快,到底是个什么味道他也没吃出来。

  不过这不重要。

  因为这顿饭是周鸣昌做给他的。

  

27.

 
 

  晚上的时候周霆琛没有回去。

  他其实是一个特别容易的心软的人,尤其是在自己在乎的人面前,就更加好说话。在不涉及原则的情况下,周鸣昌只需要软着声音和他好好说几句他就会听。

  半夜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不舒服。

  手控制不住的颤抖,冷汗打湿了他的后背,周霆琛勉强从床上坐起来,习惯性想去找放在床头柜里的绳子,拉开一看,里面却是空的!

  怎么会这么快发作?!

  他拉着抽屉的手没把握好力道,往下一摁连着把床头柜拉到了地上,向下力道没克制住,他半个人都栽在了地上。

  周霆琛使劲甩了一下头,想要撑起来,卧室的门却被人打开了。

  夜色里,一双脚出现在他眼前。

  “霆琛啊。”

  是他熟悉的声音。

  “是不是很难过?”

  一双手把他扶起来,那双手上有吸食过鸦片后的甜味,还掺着没散干净的油烟味以及高档香水的味道。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

  周鸣昌在饭菜里加了不少的鸦片,都是高纯度的,周霆琛长时间没有碰过鸦片了,现在毒瘾一发作,他连清醒的时间都没多少。

  周鸣昌看着他毒瘾发作后痛苦不堪缩成一团的样子,来回搓了搓烟杆,“霆琛啊,爹都是为了你好……”

  他把手里的烟杆递了过去。

  

28.

 
 

  地上一片狼藉,翻倒的床头柜,散落在地的被子,还有烟杆和没用完鸦片。

  记忆回笼,周霆琛看着地上的鸦片,抓紧了枕头的一角。

  ——我都好久没做饭了……

  ——霆琛,你很久没回家了,爹很想你。

  周鸣昌,周鸣昌!

  他翻身下床疾步走下楼,周鸣昌坐在茶几面前,心情极好地擦拭着自己的扳指。

  听到周霆琛的脚步声后他还愉快的和周霆琛打了一个招呼。

  周霆琛看着这个男人,他心里是难言的愤怒,可是他一向寡言惯了,心里再难过再愤怒,也找不到话来说什么。

  他在茶几面前站定,心里觉得可悲又好笑。

  他以为周鸣昌是想改变他们的关系,他以为周鸣昌是突然醒悟了。

  周鸣昌果然还是那个周鸣昌。

  “你昨天……让我吸了鸦片?”

  周鸣昌擦扳指的手一顿,他心虚地不敢抬头去看周霆琛,支吾应了一声,“霆琛,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

  周霆琛抓起烟杆,狠狠砸在地上,他觉得周鸣昌简直就是可笑又自欺欺人,而他呢?他和周鸣昌又有什么分别?

  “你知不知道!”

  他看着周鸣昌,看着他的父亲,痛苦地问出声:“你知不知道?我好不容易有了重新做人的机会……”

  从娘死后周霆琛就很少会哭了。

  他必须变得很厉害,这样才能在长沙立足下来,这样周鸣昌之前的那些仇家才不敢来找他们的麻烦。

  周霆琛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

  他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了,他以为没有什么能打到他了。

  “霆琛你听我解释……”

  “你毁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

  他之前想要戒掉毒瘾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现在又一次吸毒,戒掉的希望只会更小。

  他一定哭得很难看。

  周霆琛从来没有这么竭斯底里过,他掀落桌上的果盘,玻璃金属和地面碰撞的时候砸出巨大的声响,他不能对周鸣昌动手,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

  “你知不知道……”

  声音最后因为压抑不住的哭腔变了调,周霆琛没有去擦脸上的眼泪。

  他已经狼狈成这样了。

  你知不知道,我以为,我以为你想要做一个好父亲了。

  我一直在那么努力的接受你,不管你有多不好,不管你做了多少错事。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

 
 

29.

 
 

  周霆琛冒雨回到了城东的住所。

  他拧开水龙头,想把水泼在脸上,就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戒毒?你那毒瘾是天给的,你要戒也要问问天让不让你戒!

  ——周霆琛,我可以帮你。

  ——你就是天生的大烟鬼!

  ——周霆琛,你一定能戒掉的!

  张启山和周鸣昌的声音交替在他耳边响起,周霆琛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眶发红的自己。

  他还是吸了毒,他没戒掉,他还是什么都没做好。

  周霆琛,你就是一个失败者。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越看越觉得这个人面目可憎,越看越讨厌这个人。

  镜子破碎的声音和他嘶喊的声音一起响起。

  周霆琛伏在洗手台上,慢慢地滑坐下去。

  “是,我怎么能戒毒……”

  “我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人,就是要生活在阴暗的角落里,怀揣着自己见不得人的秘密,就连死,都应该死在一条臭水沟里。

  我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麻烦别人耗费心力帮我戒毒?

  

30.

 
 

  早上麦医生配药的时候还对张启山说过,周霆琛现在的进展很顺利,再进行两次左右的药物治疗,毒瘾就能戒掉了。

  张启山还没来得及和周霆琛说这个好消息。

  准确说,他一只脚才踏进们,就听到周霆琛说:“下次你不用来了。”

  他半截身子在门外面,没看到周霆琛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

  “我不戒了。”

  他这么说着,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堆票据,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起。

  张启山不作声,反手把门关上,周霆琛手里的票据也正好递到眼前。

  “这是银行的票据,其他是我在长沙的房子的地契。”

  他说得特别干脆,一点犹豫和停顿都没有,“我以后得到的钱也会继续存在这个账户里,虽然没有多少,但是……”

  “但是?”

  张启山打断了周霆琛的话。

  他的目光一点没给那些票据地契,全都给了周霆琛。

  “你给我,你不用生活了?”

  张启山话锋一转,问他:“你想和我撇清关系?”

  周霆琛在张启山来之前已经把想说的话,包括张启山质问后的话在脑子里来回排练了无数次。

  但是他没想到张启山会这么问。

  一针见血的,又完全脱离他想象的。

  周霆琛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戒不了毒瘾。”

  他说:“那天,你对我说,我一定戒掉毒瘾。”

  周霆琛说到这里又停住了,他不想再往下说。

  事实摆在眼前,就算他不说,也已经发生了。

  “但是我没有,我又吸了毒。”

  他无法再去面对张启山,这个男人给了他信任,在他快走不下去的时候拉了他一把。

  可他什么都做不好。

  “对不起。”

  周霆琛不能也没办法再多说什么。

  张启山一点都不生气。

  他看着周霆琛,不过只是几天没见,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一点被周霆琛的出尔反尔而激发的恼怒,相反的,他觉得很难过。

  他觉得,周霆琛也很难过。

  而现在,这个人居然还想要一声不吭地把所有的痛苦都藏起来——就和他上次看到他一样,躲在角落里,把自己最软弱的一面藏起来不给人任何人看。

  张启山看向周霆琛手里的票据,他沉声问他:“你每次都这样?”

  周霆琛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张启山显然也不打算说下去。

  他单手解开自己的领带,在周霆琛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把他两只手往身后一压,然后用领带绑在了一起。

  周霆琛一惊,身体的本能反应让他想要挣扎,张启山上次在他毒瘾发作的时候就领教过了周霆琛的身手,当下一用力,把人带到地上,压住了他想要反抗的腿。

  这一下来得太突然,张启山上半身没压住他,周霆琛动了动手腕,那领带绑得死紧,他在挣脱无果后瞪向张启山。

  而始作俑者还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放开。”

  张启山的不按常理出牌周霆琛也是领教过的,而且两个人现在的动作实在是太引人遐想。

  张启山的声音既低又温柔,

  但他说:“不放。”

  

32.

 
 

  张启山俯身压下来,丝毫不怕周霆琛难看到不行的脸色。他还变本加厉地解开了周霆琛衬衫的扣子,但是又没有把衬衫拉下去。

  周霆琛被他捆住手,脚也被他压制住,眼神凌厉地看着他:“张启山,你别太过分!”

  张启山的手解开扣子后就没从周霆琛身上放下去,他的手先是摸过男人的小腹,那里的肌肉因为他的动作紧张地绷紧。

  这是一具充满力量的身体,即使被毒品束缚,也像一只被困的野兽,不会有任何低头的时候。

  周霆琛长这么大,真的是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这么压着为所欲为,他瞪着张启山,恨不得把他的脑袋瞪出个洞来:“你给我滚下去!”

  张启山的手就停在他的腰侧,听到他的话后张启山笑了一声。

  他更加过分地贴上来,下半身紧紧贴在周霆琛身上,只要他轻轻一动,周霆琛就能感受到他腿部肌肉的动静。

  这样的距离下,张启山的脸直接放大映进周霆琛的眼里,男人的五官非常立体,他笑起来的时候还好,如果不笑,那种锐利的侵略性就尤为明显。

  周霆琛毫不畏惧地看着他,眼神又凶又狠,张启山可以相信,如果他现在解开绑住周霆琛的领带,周霆琛会立刻给他一枪。

  他的手向后,支撑住周霆琛的后背,然后张启山做了一个周霆琛怎么也想不到的举动。

  他偏头,附在周霆琛的耳侧,问他:“你是不是想杀了我?”

  周霆琛瞳孔一缩。

  不等他回答,张启山又抬起头,看向他。

  男人毫无征兆地笑起来,眉眼微弯,带着一点匪气和痞气,“周霆琛,你要是想杀了我,就动手。”

  他动手解开绑住男人的领带,笑得肆意:“我对你做了这么过分的事,对你来说,杀我一次可能都不够吧?”

  他拉着周霆琛的手,压在他的心口,周霆琛可以在他的眼里清楚地看到自己。

  “我就在这里,不会反抗,随便你动手。”

  “只要你想,你就能杀了我。”

  手下的心跳急速又剧烈,周霆琛被张启山这一连串没有逻辑的举动砸得一懵,他没有任何动作,张启山也没有。

  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张启山动了动,凑到周霆琛面前,把自己的脖颈露在他眼前:“随便你怎么动手,一枪打死我,或者咬断我的脖子。”

  他说:“周霆琛,对于我这种想占你便宜的人,你一定不会手软吧。”

  周霆琛仰头看着他的脖颈,听着他的话,看着那片皮肤下延伸的青色动脉。

  “张启山。”

  他很快败下阵来,没有去拿自己腰后的枪——虽然他被张启山绑住的时候的确这么想过。

  “你知道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都会想要抓住一点希望,哪怕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周霆琛觉得自己很累。

  他不想认输,不想低头。

  “我现在这样,拿什么去谈感情,我自己都不能保证,我到底是因为想要抓住一点希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唯有感情,这是他最后的坚持了。

  周霆琛不想自己因为走投无路去接受一个人对他的感情。

  “还是说,你就敢保证,你对我,一点怜悯和同情都没有?”

  “没有。”

  张启山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周霆琛。

  “眼睛会骗人,话也会骗人。”

  “但是周霆琛,你手下就是我的心。”

  “它这么诚实,你感觉不到吗?”

  他松开拉着周霆琛的手,开始脱自己的衬衫。

  “你看,我身体挺好的。”

  他赤裸着上身,对向周霆琛不解的目光,头半低着,替周霆琛重新把衣服的扣子系好,

  “你要是觉得走不下去了,就分一点重量给我吧,我一点都不怕。”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系到正数第二个扣子,掌心的下面一点就是周霆琛的心脏。

  周霆琛伸手,按住他的手。

  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张启山的手心贴在周霆琛的心口上。

  一下,再一下。

  是心脏疯狂的,又强烈地跳动。


33.



  周霆琛这一次是真的觉得自己疯了。

  破罐子破摔用在他身上或许再合适不过。

  他的一只手还维持着放在张启山心口上的姿势,周霆琛稍微用一下力,一翻身,就换成了张启山被他压在身下。

  他吻住了张启山。

  张启山很快捉住他的手,他们交握在一起,十指相扣。

  这个吻的时间很短,在两只手刚刚握上的时候就结束了。

  但是这不妨碍他们有反应。

  几乎是一起的,两个人贴得紧,彼此都能感受到腿间滚烫的温度,张启山的后背还贴着冰凉的大理石板,他觉得自己真的需要降降温,不然他能把这块大理石板烤化了。

  “周霆琛。”

  他叫他的名字,“我第二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在沈之沛的办公室。”

  “那个时候,我最先看到的就是你的腰。”

  他说着,另一只手就滑到周霆琛的腰上:“你知不知道,你每次绷直背,就只需要站在那里。”

  “我都不用看你的脸,就觉得我真的是喜欢得要命。”

  周霆琛闷闷笑了一声:“你掩饰得不错。”

  他是真的一点都没有看出来,起初还以为张启山接近他是别有目的。

  张启山亲亲他的眼角,伸手解开他的皮带。

  周霆琛的手跟在他的动作后面,两个人就像比赛一样,争着速度解开了对方的西裤。

  他们大大方方地把自己袒露给对方看。

  两个人贴在一起,滚烫的温度,男人低低的喘息声,紊乱的心跳声。

  这种滋味很不一样,不同于仅仅是为了纾解生理需要的那种快感,而且现在是两个人。

  你的快乐与我有关。

  痛苦亦然。

  

34.

 
 

  张启山直到离开,也没有问周霆琛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心照不宣地不问对方的过往,又或者可以说,他们都在等。

  等一个恰当的时候。

  张启山把周霆琛之前拿出来的一叠票据和地契收起来,一脸郑重地收在自己的口袋里:“这些东西就让我来给你保管吧。”

  他如是说,又补充了一句:“防止你什么时候把家当全送出去,把自己饿死在街头。”

  他是算进门的时候周霆琛把这一沓纸给他的账,周霆琛听完后挑了一下眉头,不置可否。

  “明天我会带麦医生过来。”

  他的话分明还没有说完,周霆琛也还在等他的下文。

  随后,张启山低头,很轻很轻地碰了碰他的鼻梁。

  动物经常会用交蹭的动作表示亲密,比如猫,就会用额头去蹭人的手心,表示喜爱和信任。

  他做完这个动作后向后靠出半分的距离,但他还没说话,周霆琛就先他一步开口了。

  “张启山。”

  他问他:“麦医生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戒掉毒瘾的可能性是多大?”

  张启山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他张嘴想要说话。

  周霆琛率先说了:“在你之前,我咨询过一些医生,当然……我用的是朋友的名义。”

  “他们给的答案都差不多,吸毒的时间越长就越难戒掉,最后他们都告诉我,让我劝朋友放弃,否则反复性戒毒会导致身体对毒瘾的依赖性更大。”

  他的目光扫过张启山的下巴,往上要对上张启山的眼睛时突然停住。

  “戒不掉,没可能,放弃吧。”

  周霆琛本该继续说下去。

  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能够坦然面对那些灰暗的秘密,能够把自己的伤口再撕开给别人看。

  一只手蒙住他的眼睛。

  这是第三次。

  第一次张启山蒙住周霆琛,是担心他不能接受自己的感情。

  第二次,是想让他睡个好觉。

  这是第三次。

  张启山对他说:“不怕。”

  周霆琛停顿了一下,说:“你带着麦医生出现的时候,我也是不相信的,但是我想,没有什么会比戒不掉更糟糕……你看,其实我自己都快放弃了。”

  张启山“嗯”了一声。

  “我又吸了毒。”

  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我又吸了毒。”

  戒不掉,放弃吧。

  这几个字就像命运的判决,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摆脱不了。

  张启山放下了手。

  他看向周霆琛的眼,在周霆琛垂眼的时候出声:“看着我。”

  他低声说话,诱哄一样的语气:“周霆琛,你看着我。”

  周霆琛抬起眼睛。

  张启山说:“毒瘾是癌症吗?”

  周霆琛怔了一下:“不是。”

  “周霆琛,你以前遇到的医生都是庸医吧。”

  张启山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格外坚定:“毒瘾又不是癌症,怎么会治不好呢?”

  他说:“你只是生病了,生病了就要看医生。”

  周霆琛从来没有听过别人这么去定义毒瘾。

  张启山说:“哪里有医生劝病人放弃治疗的?你这个病就是难治一点,但怎么会治不好呢?”

  吸毒,多坏的一个事。

  可是张启山告诉他,他只是生病了。

  他没有和别人不一样,他只是生病了。

  

35.



  第二天,麦医生在检查了周霆琛的身体状况后悄悄对张启山建议。

  “张,我早就和你说过,光靠药物是很难的,虽然周能坚持不使用麻醉药物这点让我很敬佩……”

  他神神秘秘地暂停了一下,接着说:“不过有时候也的确需要非常手段,比如捆起来,或者……或者你们做一些转移注意力的事,明白?”

  他说完以后还意犹未尽地拐了一下张启山的胳膊,张启山回了他一个敷衍的笑,摆明了就是没听。

  麦医生的话也是玩笑成分居多,他明显看出来张和周之间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就像现在,张走过去和周讲话,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周的状态却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有了很大出入。

  他放松了很多,尽管还是笔直的站姿,但他的确放松了很多,就连身上那种刀似的冰冷气质都柔和了很多。

  麦医生的目光转到张启山身上,张启山背对着他,他一直在说,周霆琛就一直在听。

  麦医生想了好一会,蓦地反应过来。

  上帝知道,除了多巴胺,还有什么能解释这一切?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感情真的是非常奇怪的东西。

  吸毒会导致多巴胺异常,周在戒毒时期应该都是处于“安非他明类沮丧”的状态。

  他应该持续性情绪低落,表现出抑郁倾向,可能还会出现间歇性的思维障碍。

  张启山说完之后,周霆琛点了一下头,说了几句什么,他不喜欢废话,向来都是简明扼要。

  张启山又说了几句话,然后抬手,用手指轻轻擦过他的唇角。

  周霆琛面无表情,眼神也没有什么波动。

  从麦医生的视角看,周霆琛垂在身边的手指有细微地活动。

  这种细小的弧度,是心动的证明。

  

36.



  张启山原原本本的转述了麦医生的话。

  周霆琛没有对“非常手段”发表什么评价,他说:“我明天有事。”

  除了沈之沛以外,他还从来没有向别人汇报过自己的行动计划。

  “要出门一天。”

  他又给这个计划标上一个期限,仿佛下属在和上司请假。

  当然,只是“仿佛”。

  张启山回答他:“我明天也有事。”

  “不过明天晚上我会带药过来——”

  他的尾音晃了一下,伸手虚划过周霆琛的唇角,拇指指腹从唇角拂到唇中。

  “所以,给点报酬?”

  像索取,又像邀约。

  当然不是上司和下属。

  不存在征服,不需要救赎。

  ——我走到你身边。

  ——你不需要知道我劈斩了多少荆棘,不需要问我付出了什么。

  ——因为我看到了你,所以走过来,就是这么简单。

  “所以,要接吻吗?”

  ——走过来,吻你。

  身高相仿的好处在这个时候体现得特别完美,周霆琛只需要向前靠近一点,都不要垫脚或者别的多余的动作。

  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鼻尖相抵,唇压着唇。

  或者是谁先闭上了眼,又或者是同时。

  暧昧升温,加深的吻里不知道是谁的睫羽轻轻刮过谁的脸,感知在黑暗中被放大,这点搔动就像火苗一样。

  “嘭”一下,烧了起来。

  蠢蠢欲动。

  来势汹涌。

  

37.



  张启山脚步不停,他腿长,走路就像天生带着风。

  他刚刚和接头的人交换了情报,现在局势不稳,不论是党派之争还是大局走向都乱成了一汪浑水。

  没人能在这里面讨个好,越靠近漩涡中心就越容易被牵连。接头的人在房间里抽了好几根烟,语焉不详地和他说:“佛爷,这里头水深,消息也不及时,您自己可得小心点。”

  接头的地点是长沙有名的一处风月场所,外头乱哄哄一团,时不时就能听到男男女女的调笑声。

  张启山听了话反笑:“别人这么叫就算了,我算哪门子的佛?自身难保的那种么?”

  接头的人不像他这么镇定,人活在这个世上,多多少少都是有着牵挂的,他冒着风险在这乱世谋个出路,也不过是想给身后的妻儿一个平安的家。

  “乱套了。”

  接头的人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里,他眼里布了一些血丝,看上去沧桑了不少。

  “这天也快变了,快打仗了吧。”

  他看了一下这个可以算是年轻的男人,这点年纪就能成为布防官,还是在长沙在这种地方,别的不说,这个人一定够狠。

  这种年轻人,有冲劲,够狠,而且没什么牵挂,拼起来也足够潇洒。

  “张大佛爷,要是在长沙有什么重要的人,就赶紧送他们离开吧。”

  他隐晦地开口:“最近,那些人都疯了,据说他们准备了……”

  他用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

  副官不知道张启山和里面的人说了什么,他出来的时候一言不发,只是埋头往前走。

  总之不像说了什么好消息。

  走到一半张启山却没头没脑地停下了。

  副官一时不察,差点撞上去,张启山跟堵墙似地停在一道门外面,一动不动。

  这门的隔音效果并不是很好,同样的,因为它隔音效果不好,所以走哪都是乱糟糟的声音,从来没人会去注意这些声音里到底有什么。

  先是几个女人的笑声,间或夹杂着酒杯碰撞的声音。

  就在这一片纸醉金迷里,有一道声音显得格外突出。

  “这位爷,不喝一杯么?”

  那个声音没什么温度,似乎没被这个邀请打动:“不用了,谢谢。”

  张启山一推门,不请自来。

  徒留后面没反应过来的副官:……

  沈之沛今天请了几个长沙有头有脸的人物,说是小聚,更多的是为了拉拢势力。

  他靠着手下积攒的势力,在武力上不受制于日本人,但经济上却是一块短板,养兵千日,所需要的金额不是一笔小数目。

  房间里烟雾缭绕,空气有些闷,张启山一眼就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周霆琛。

  他手里拿了一叠纸牌,上半身微微前倾靠近前面的那张桌子,看着是在洗牌发牌。

  张启山的推门而入让房间里有了一瞬的安静,不过几个人在看清来人后都放松下来,还有人在笑:“我当是谁,这不是佛爷?怎么,佛爷也来玩?”

  张启山点头,解下身上的披风递给副官,随口和刚才那人搭话:“路过,听到声音耳熟就进来看看。”

  他看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桌上的酒杯,又再慢慢地转到洗牌的周霆琛身上。

  “大家是在玩牌?不知道我能不能掺一份?”

  在场的都是人精,有人想起上次沙龙张启山给沈之沛挡了一枪那事,还给沈之沛丢了一个眼神。

  大概是以为沈之沛不厚道,故意压着张启山这张牌,等时机到了才亮出来给他们看。

  沈之沛被那几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噎得一闷。

  他也想知道是哪里的风把这尊佛爷吹来的好吗?!

  佛爷大大方方的落座,位置还就选在了周霆琛旁边,他像是坐下去以后才发现身边有这么个人。

  他懒散地“嗯”了一声,尾音上扬,疑问般的语气,但是这副懒得发问的样子,明显就是没把周霆琛看在眼里。

  沈之沛还没出声就有人替他发话了:“周霆琛,你先出去。”

  周霆琛始终像个局外人,听到话以后放下牌,起身走出去。

  他是从张启山面前走出去的。

  所以,自然没人看到,张启山在周霆琛经过的时候,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掌心。

  而这位佛爷还装着一副“我不是很喜欢他”的样子。

  沈之沛心里考量了一番,他看不透张启山这个人,不过看张启山刚才的表现,应该是真不喜欢霆琛了。

  等牌局下来,一屋子里的人已经不想去思考“张启山为什么要为难沈之沛的人”这个事了。

  因为他们一圈人,只出不进,全输给了张启山。

  通常这种牌局大多都是娱乐性质的,大家彼此有来有往,都留着几份情面。

  所以这几个人没想到会遇到张启山这种人!

  特别这厮还收了牌,笑得毫不知情:“承让承让。”

  众人:……

  另外几个人已经可以确认这是沈之沛给他们的下马威了。

  而张启山。

  在拒绝了饭局的邀请后,揣着一兜从一群乌合之众手里赢来的钱,打通了周霆琛城东房子里的那个电话机。

  那头的声音还是冷的,像一弯从高山上流下来的水,清冽又干净。

  “喂?”

  “是我。”

  张启山站在电话亭,确定周围没有人跟踪以后开口:“有空吗?请你吃饭。”

  他说:“我刚才赚钱了,请你吃大餐。”

  周霆琛都不用想就知道他是从哪“赚”的钱,他觉得张启山这种行为真的是非常小孩儿。

  他的手勾了一下电话线。

  “好。”

  他回答。

  张启山挂掉电话,想起接头人和他说的话。

  他和别人不一样。

  他不需要把周霆琛送出是非之地。

  这是尊重,也是信任。

  

38.



  沈之沛的邀约来得突然。

  张启山虽然不太喜欢沈之沛的行事作风,但现在他和沈之沛勉强能算绑在一条绳上的,应下这个邀约也无伤大雅。

  去沈之沛府上的前一天,他和周霆琛略提了这件事。

  周霆琛用毛巾擦掉脸上的汗,顺便丢了一张毛巾给张启山。

  两个人都刚刚锻炼完,周霆琛还穿着一件简单的背心,张启山直接裸着上半身,结实的肌肉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

  他接过毛巾,没擦,还拧了拧。

  “周霆琛。”

  张启山说:“你上次给沈之沛挡枪,命都不要。”

  周霆琛不明白他这是算的哪门子秋后帐。

  张启山又说:“你欠他什么?要用命去抵?”

  周霆琛这才后知后觉出张启山的问话里有吃醋的成分,他哭笑不得,走到张启山身边坐下:“你觉得呢?”

  张启山不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像个三岁小孩。

  “沈将军……对我有恩。”

  周霆琛忽地出声:“当年我爹仇家太多,如果不是沈将军,我就死了。”

  张启山按上他的手。

  正好是那只断了小指的手。

  周霆琛转头去看那只手:“不太好看是不是?我也觉得。”

  张启山动了动那只手,把周霆琛的手握住。

  “我那天在巷子里捡到你。”

  佛爷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是把人打晕了带回去的。

  “巷子里太黑,没看清你的手。”

  他反复看了看周霆琛的那只手,手上的淤青伤口都好得差不多了,不过上面堆了好多伤疤,新的旧的。

  这的确不是一只好看的手,手背的青筋有些突出,代表着这双手经常做一些重活。

  “后来有了灯,我看到了上面的伤,都是你自己绑出来的。”

  “我当时就想,你怎么下得了手?你不疼吗?”

  周霆琛沉默了一会:“我不怕疼。”

  张启山躬下脖颈,和他交换了一个吻。

  “周霆琛。”

  他在他耳边低语。

  “你不用担心你的过去,你的手也好,其他的也好。”

  “谁没有过去呢?是吧?”

  

39.



  沈之沛请张启山来,是商量针对日本人的计划。

  他还不知道自己最得力的手下已经被张启山叼走了,他要是知道,肯定就不会这么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和张启山讲话了。

  “经济学家?”

  张启山发问。

  沈之沛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森下这几年在长沙发展迅猛,和这个幕后的经济学家脱不了关系,我这几年打探了不少消息,终于确定了他的动向。”

  张启山不是很赞同:“这个经济学家被森下重重保护,贸然刺杀,成功还好,如果失败……”

  “不会的。”

  沈之沛斩钉截铁:“张兄听说过黑鹰吧。”

  他想起张启山之前表现出的对周霆琛的不喜,斟酌一二后含糊着说:“黑鹰从来不会失手。”

  “沈将军对手下的人到是很有信心。”

  “这次暗杀定在了明晚七点以后,只需要张兄在必要的时候派人拦一下森下的人手,让黑鹰顺利逃出去就可以了。”

  这不算什么难事。

  张启山对于沈之沛对黑鹰盲目的信任感到费解,他一颔首权当应下,“如果黑鹰一个人无法解决,就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沈之沛不觉得周霆琛会失手,来找张启山也是为了万无一失,他手下的人也能拦住森下的人,但没有布防官的军队这样师出有名。

  而且日本人最近行事越来越疯了,听说是快要打仗了,他和张启山联手,计划会稳妥很多。

  张启山坐车回去的时候,思考了好一会。

  “副官。”

  他骤然出声:“你觉得,沈之沛手下的黑鹰会是谁?”

  张启山实在不放心把大事交给一个藏在黑暗里的人。

  副官一愣,打量了张启山好几眼,表情实在一言难尽。

  张启山也只是随便问问,没指望副官能给他一个答案。

  倒是副官又暗暗看了张启山好几眼。

  这还用说吗?

  如果说谁最像,那肯定是——周霆琛啊。

  

41.



  晚上吃饭的时候,张启山少有的心不在焉。

  周霆琛正打算说自己明晚上有事,注意到他的走神转了话头:“有事?”

  张启山想了想,问他:“你应该认识黑鹰吧?”

  “……”

  周霆琛面无表情地想:认识,我就是。

  张启山看他表情不对,又对沈之沛那种谜一样的信任产生了怀疑:“你觉得,黑鹰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霆琛表情古怪,反过来问他:“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张启山还没从他这句话里回过味来,回答道:“身手挺好。”

  他还真的评价起来了。

  “长得好看。”

  一听就不正经。

  “还有……”

  张启山猛然停住话音,盯着他看。

  周霆琛看到他的反应,摇了下头,下巴稍向里合,他的嘴角先是弯了弯,应该是想忍笑。

  但是这个笑没忍住,他的嘴角崩了一下,还是没收住,那点弧度扩大,彰显出他的好心情。

  张启山装模作样叹气:“怪不得别人说灯下黑。”

  就算是他也没想到,沈之沛会这么光明正大地把周霆琛带在身边招摇过市。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黑鹰这样的杀手,应该都会被密不透风的藏起来,哪里会想到,沈之沛身边那个不起眼的保镖头子,就是大名鼎鼎的黑鹰呢?

  周霆琛不是不起眼。

  他的长相可以说十分打眼,不过他平日里都跟在沈之沛后面,又尽量降低了存在感。

  而且他身上的气势太吓人,大多数人往往会被他的气势所慎,就很难去在意他到底长什么样了。

  “黑鹰。”

  张启山把这两个字念了一遍。

  “你真的像一只鹰。”

  他说完这句话,往周霆琛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吃饭吧。”

  周霆琛礼尚往来,给他舀了一碗汤。

  两个人就像安享晚年的老伴儿,吃完饭后还看了一会报纸。

  而他是黑鹰这件事,就如同报纸上的一个新闻。

  被轻轻提起,被轻轻放下。

  就像张启山所说的,每个人都有过去。

  ——不用对我隐瞒,永远都不用。

  ——因为我不会去在乎那些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也不希望它们成为束缚你的理由。

  

42.



  周霆琛和张启山提自己的行踪,都是说的“有事”,“有点事要办一下”。

  他不会往细了说,张启山也不会仔细去盘问。

  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默契,恰如其分地给对方留出空间。

  “明晚我有事,可能不会回来。”

  张启山没提沈之沛和自己的商量,他应声,在心里暗自做了打算,

  周霆琛坐在床边,他刚洗完澡,身上还沾着热乎乎的水汽,皮肤下晕开一层被热水熏出来的红。

  他是背对着张启山的。

  周霆琛说:“等过几天,我们去领证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就跟“我们吃饭吧”没什么区别,平淡得很。

  张启山明白,周霆琛不是注重那张纸,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那张纸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

  重点不是那张纸,是仪式感。

  人的一生总是要经历这么一个阶段。

  张启山向下看,一层更深的红爬上周霆琛的颈侧,他凑过去,轻轻噬咬住周霆琛颈后的一小块肌肤。

  他没有回答周霆琛“好”或者“不好”。

  他顺着颈骨那条线往下,犬齿磨过周霆琛的脊背,齿尖抵着皮肉下突出的算盘骨。

  周霆琛浑身的肌肉都绷紧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叫他的名字:“张启山。”

  张启山在他的腰际顿住,他“嗯”一声,直起腰,双手环住周霆琛的腰,下巴搁在他的颈窝上。

  他摆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

  “说出来你可能会笑。”

  周霆琛听到张启山的心跳声,他在之前的生命里未曾有想过能和一个人这么亲昵。

  未曾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有个人会坐在他身边,在一个安静的房间,两个人就像互相取暖一样窝在一起。

  “那个时候年少轻狂,跟在沈之沛身边,一是为了报恩,二是因为,沈之沛告诉我,他想在长沙营造一处乱世盛景。”

  “自己过得不好,就想让别人过得好些。”

  周霆琛说得轻松又简单。

  事实比语言要复杂得多,他当时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才多大?十四岁?十五岁?

  半大的孩子,要跟在沈之沛身边,其中付出的艰苦和努力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周霆琛那个时候年轻,做了就做了,好多时候连后路都不留。

  所以后面才会觉得累,一半是毒瘾越来越难以戒除,一半就是真的厌倦了。

  这些话他都没说。

  跟在沈之沛身边,更直白的说是因为无路可去。

  长沙现在这个局势,他只能,也只愿意效忠沈之沛。

  张启山全都懂。

  “我和你一起营造这个盛景。”

  没有鸦片,没有无止境的死亡和杀戮,没有蛰伏的暗涌。

  ——世道艰难,我陪你走。

  

43.



  森下银行派了很多人保护那个经济学家,把他所在那栋小楼围得严严实实。

  沈之沛派了不少人去征察,主要是这栋小楼附近没有什么可以遮人的地方,对面的小楼又废弃了,好几道门一重一重锁起来,光打开对面这栋楼就花了沈之沛不少功夫。

  周霆琛动作极轻地翻身进楼,天色黑,他又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倒是没引起人注意。

  他猫腰爬上楼。

  森下的人极其严谨,不仅不允许经济学家开窗,还定时换人去注意周围的情况,这栋小楼也是他们的重点关注对象。

  时不时就会有人用手电扫过这栋小楼,注意里面的动静。

  但是。

  经过长时间的打探,沈之沛的人发现经济学家会在夜深的时候开窗,时间大概持续在1-2分钟,因为开窗这个举动是被禁制,所以经济学家会特地挑在换人的时候。

  他开窗这个举动没有具体的规律,不过按照记录来看,超过五天他一定会开一次窗。

  今天是第六天。

  周霆琛不能在窗口观察情况,否则会被发现,他只能掐着时间,在换人的间隙去看一眼。

  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凌晨三点,对面的小楼没有任何动静。

  周霆琛看着手里的怀表,抱着枪蹲坐在小楼的角落。

  森下派了很多人在这里,就算他刺杀成功,他也不一定能成功从森下的重重包围里逃出去。

  接下这个命令的时候就做好了可能会死的觉悟。

  事实上,走他们这条路的,都不怕死。

  ——等过几天,我们去领证吧。

  这句话,与其说是说给张启山听,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给自己留一个承诺,告诫自己一定要活着回去。

  男人背靠着冰冷的墙面,月色水一般的从窗边淋进来,他低头又看一眼怀表,眸光和月色如出一辙的凉。

  他是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

  即使他此刻心里柔软,但他看上去依旧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刀。

  他计算好时间,仰头看向窗外。

  正好,对面的小楼上,一只手扯开窗帘一角。

  周霆琛调整出最适合狙击的姿势,枪口压在窗口上。

  对面,窗帘只是被拉开了一条缝,手的主人似乎特别谨慎。

  不过,这就够了。

  一声枪响,惊了所有人。

  周霆琛收枪,像一只鹰。

  动作轻盈,不声不响地翻出了小楼。

  森下应该已经收到了消息,说不定这会已经来了不少的人,正在包围这个地方。

  周霆琛贴着墙面跑出去,隐约看到左前方开来几辆车。

  ——等过几天。

  ——要是我能活下来,我们就去领证吧。

  

44.



  森下这次是真的快疯了。

  这个经济学家地位重要,大战在即,森下前几天才收到准备撤离的电报,里面就着重强调了要把这个人完好无损的带回来。

  结果现在这个人死了!居然还在这么多人的保护下死了!

  他觉得自己活像被人扇了耳光,还是扇完左边扇右边的那种。

  沈之沛判断对了一点,就是经济学家对森下来说真的很重要,但同时他没判断到的就是,距离大战的日子越近,日本人行事就越肆无忌惮。

  周霆琛被几路人马逼到了一架桥上。

  他侧身贴在桥中央的石栏上,脑子里飞速闪过逃亡计划。

  有人靠近了他!

  周霆琛屏住呼吸,握着枪的手随时做好扣下扳机的准备,他默默听着来人的脚步声,在脚步声停住的时候乍然举起枪。

  黑夜里,来人穿着军装,对上他的枪也丝毫不慌。

  “张启山。”

  “周霆琛。”

  他们叫出彼此的名字。

  桥的两边开始有骚动的声音,张启山没有和周霆琛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走到周霆琛身边,出声问他:“敢不敢从这里跳下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手已经揽上周霆琛的腰。

  周霆琛读懂了张启山的意思,静静看了身边的人几秒,他回答:“我会水。”

  张启山笑:“那就劳烦黑鹰救我一命了。”

  于是当森下的人跑过来的时候,就看到桥上空空。

  而桥下,夜色将河水渲染得黑又深,什么都看不清。

  

45.



  入秋的季节,河水沁过衣服,传来深厚的寒意。

  周霆琛和张启山是牵着手跳下去的,强烈的俯冲力被河水缓冲了不少,但水流一下子灌进耳鼻还是让人反射性地闭上了眼。

  闭眼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生理性的不适,等张启山睁开眼,周霆琛正盯着他。

  然后周霆琛用另一只手把他拉近,侧头吻了上去。

  他想,张启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明白了他说的那句“等过几天”带着怎样的承诺和期待。

  “我和你一起营造这个乱世盛景。”

  这是张启山还给他的承诺。

  ——敢不敢跳下去。

  ——一起啊。

  

46.



  张启山还安排了人手守在河边,他们游到河岸的时候,副官和八爷一人拿着一张大浴巾,颇有些哭笑不得。

  两个人披着浴巾,湿漉漉的坐在车上。

  副官开车,八爷坐在副驾驶上唠叨,一回头就看到后面两个大男人,明明长手长脚,偏偏要憋屈地折起来窝到一起。

  真没看出来佛爷是这么个人,看看那手,拽着人都不放了。

  出息呢……

  八爷摇头,知道自己说了这两人也听不进去,干脆地闭上嘴。

  张启山头上顶着那块大浴巾,样子滑稽,他靠在后座上,头隔着浴巾和周霆琛的脑袋抵在一起。

  “去我家。”

  他说完这三个字就没再说话,只是专心致志地玩起了周霆琛的手。

  于是一路上,八爷就觉得自己和副官像是带了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孩子。

  这孩子还自带一个大型玩具。

  

47.



  张启山拉着周霆琛的手走进房间。

  八爷在后面叨叨着让人准备姜汤。

  “嘭”一声。

  门关上,世界清静。

  周霆琛和他面对面站着,目光平齐。

  “你先说。”

  “你先说。”

  两个人一起开口,语调都出奇的一致,不过这句话显然起了点别的作用。

  周霆琛用手揪住他的领口,布料浸了水,捏紧的时候还有一些水从指缝滴下去。

  “你真的是……”

  他出口的时候还带着点声势浩大的意味,但只到第四个字就顿住了。

  该说什么呢?

  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下去,周霆琛发现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又什么都不想说。

  张启山看到他眼里的光,因为刚从水里出来,那双眼睛更亮了一些。

  “周霆琛。”

  张启山略略低头,有一下没一下的亲吻他的唇角。

  “记不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要帮你?”

  他的气息渐渐变得灼热,手指灵活地解开周霆琛衣服的纽扣。

  “你这个人,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他抬头去亲他的眼睑。

  “一看到的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不会向任何事,任何人低头。”

  “还好只有我看见了。”

  他停下,头向后靠出一点距离,和周霆琛对视。

  周霆琛的眼里闪过很多情绪。

  那些情绪满满地积攒在一起,衬得他眼眸里像是卧了两颗星星。

  随后他一抬手,压住张启山的后颈。

  这个吻不同于以前。

  两个人都像是在宣告主权,争夺着上方,他们的额头,鼻梁撞在一起,就连这个吻都因为用力沾了一些血的味道。

  不知道是谁一用力,两个人一起砸进旁边的被窝里。

  一吻结束,他们微微拉开一点距离,手还放在彼此身上。

  两个人的目光又撞到了一起。

  他们笑出声。

  笑声肆意又痛快。

  多好啊,你就在我身边。

  多好啊。

  

48



  沈之沛今天请张启山来,本意是想聊表谢意。

  佣人陆续把菜摆上餐桌,张启山坐在沈之沛左手边,等佣人离开以后开口:“沈将军记不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沈之沛就想起当时自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而这位爷还在悠哉悠哉让自己立欠条的事。

  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心里却安定不少——前几次张启山出手,都没有提报酬,这导致他一直看不懂张启山到底想做什么。

  不过到底是年轻人,这就按捺不住了。

  沈之沛甚至还抱着一点终于能把这个男人掌握住的得意开口:“当然记得,佛爷有什么要求,不妨提一提?”

  “我向沈将军要个人。”

  沈之沛还以为他是看上了长沙哪家名媛。

  他询问地看向张启山,等张启山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张启山道:“黑鹰。”

  沈之沛脸色一沉:“佛爷不要开玩笑。”

  张启山上唇抿住下唇,他点了几下头,“那我换一个说法,我要周霆琛。”

  沈之沛的脸色难看到不能再难看。

  他一时之间无法捋清这中间的弯弯绕绕,但也能凭直觉猜出张启山这句话不是空穴来风。

  但这个人是周霆琛。

  他忠心耿耿的下属,说过绝对不会背叛的黑鹰。

  他气得肝疼,看着张启山,手甚至搭上了腰边的枪。张启山把他脸上精彩的表情收紧眼底,等沈之沛勉强控制住情绪才开口。

  “沈将军不用紧张,我来,是和沈将军谈一笔交易。”

  “再过一段时间,日本人会往长沙运这个东西。”

  他说着,把口袋里的字条拿出来,当着沈之沛的面展开。

  沈之沛面色冷硬地扫了一眼。

  “我没有拿这种事骗你的必要,同时森下也会把银行里的金条运出去,而我会派人截住森下的动作。”

  “长沙不能呆了,沈将军也是要谋出路的吧。”

  张启山把手里的纸条揉成一团,道:“鸦片销毁,金条我给你这个数,怎么样?”

  沈之沛目光闪烁,他没有很快给答案,阴晴不定的脸色显示出他内心的挣扎。

  张启山收起了放在一边的军帽,端正戴好,起身往外走。

  “那我就等沈将军的好消息了。”

  沈之沛看着他的背影,这句话落在他耳里无比讽刺。

  张启山……他还真是小看了他!

  

49



  沈之沛的办公室。

  周霆琛站在沈之沛对面。

  他穿着褐色的皮衣外套,外套颜色偏浅褐,里面搭了一件黑色的马甲,马甲里套着一件颜色更深一点的衬衫。

  周霆琛跟在沈之沛身边很久了。

  沈之沛记得,周霆琛自从跟在他身边以后,不论是冬天还是夏天,穿着的风格就一直偏向这个样子。

  皮衣是方便行动和遮挡。

  黑色的长裤,款式略微宽松,方便装一些小型的利器。

  周霆琛是最优秀的武器。

  沈之沛以前一直觉得这把枪只能为自己所用。

  他静静看了周霆琛好一会,心里面生气的情绪翻滚又平复。

  “今天张启山来找我。”

  周霆琛纹丝不动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沈之沛没有心思和他打哑迷,直截了当地说:“他向我要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

  沈之沛一下子站起来,目光严厉地看向周霆琛:“你在我手下这么多年,张启山就来了这么点时间,他倒是好手段!一出手就是我最得力的手下!”

  周霆琛不知道张启山去找沈之沛说了什么,他听完沈之沛的话,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几句话里的信息。

  而这种沉默在沈之沛眼里无异于一种默认。

  沈之沛怒极反笑:“周霆琛,你忘了当年你是怎么答应我的?结果现在你联合张启山一起来背叛我?”

  他算是明白了,当初张启山挡的那枪,就是冲着周霆琛去的!

  周霆琛被沈之沛死盯着,沈之沛手里拿了枪,显然是认为他已经背叛了他。

  周霆琛没有做出任何防备的举动:“我不会背叛您。”

  沈之沛已经把枪抵到了他的头上。

  周霆琛动也不动,继续道:“这是我当时和您说的话,我现在再说一遍,周霆琛绝对不会背叛您。”

  他坦然地直视着沈之沛:“我也从来没想过要转投张启山。”

  枪口依旧对着他。

  沈之沛和他对视着,周霆琛的脸上习惯地没什么表情,沈之沛咬紧了牙,他放在扳机上的手慢慢用力收紧。

  “砰——”一声。

  那枪是对着天花板打出去的。

  沈之沛摔掉枪,背对着周霆琛。

  “你走吧。”

  他留下这三个字,不再转身。

  周霆琛站在哪里,也没有挪动丝毫。

  “还报的恩早就报完了。”

  周霆琛看着沈之沛的背影,眼圈有些发红。

  沈之沛没听到动静,又说了一句。

  “走吧。”

  

50.



  周霆琛踏出门的时候,张启山正在外面等着他。

  他不知道来了多久,天色深深地暗下去,路边也没有行人,只有一盏路灯树在那里,孤零零的在地上晕出一圈光。

  周霆琛越过张启山,直接往前走。

  张启山摸了摸鼻子,跟在周霆琛后面。

  两个人就这么走了好长一段距离,周霆琛突然停下脚步,然后转身,动作利落地给了张启山一拳。

  张启山本能地出手挡住,两个人架在一起,周霆琛不说话,另一只手从侧面打过去。

  张启山身手不错,但主要还是以防为主,周霆琛则完全没打算防他,下手都是用了劲的。

  张启山再怎么注意,两人还是挂了彩。

  周霆琛胡乱用袖口擦掉脸上的汗,张启山看上去比他还要惨一点,他们面对面站着,衣衫不整,看上去活像两个刚从女流氓手里逃出来的难兄难弟。

  “还手。”

  周霆琛说。

  张启山摇头,摊开双手,很有几分无赖的样子。

  周霆琛这口气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面,出不去下不来,他不再说话,斜睨着张启山。

  “我承认,这件事没有和你商量,我也有错。”

  张启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方巾,他今天穿了一身西装,这张方巾本来是装饰用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周霆琛默不作声。

  “周霆琛,你真的很像一只鹰。”

  张启山擦掉他脸上的汗:“如果你是鹰,那我也希望你是自由的,不管是在白天还是黑夜。”

  “周霆琛,不应该有什么事或者人限制你,你不受制于任何人。”

  周霆琛看向这个男人。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可是我……”

  “离开沈之沛,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还有乱世盛景等着你去建。”

  周霆琛其实一直都明白,他想做的事,沈之沛不可能让他去做。

  张启山也明白,周霆琛太重情义。

  “所以这个决定,我就擅自帮你做了。”

  周霆琛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吻住了他。

  他们在黑夜里接吻。

  “我不再是黑鹰,但我依旧会保护沈将军,这是我的坚持。”

  沉沉的夜色里,张启山握紧他的手。

  “我尊重你所有的选择。”

  周霆琛是一只鹰。

  而张启山,不用任何捕猎手段。他只是准备了一个笼子,自己先走了进去。

  他不用给这个笼子上锁,因为他知道,他的鹰会回来的。

  如同倦鸟归巢,游子归乡。

  他只需要自己先走进去。

  他的飞鹰,就会飞回来。

  

51.



  长沙的局势越来越紧张。

  歌舞厅二楼。

  张启山转着手里的茶杯,周霆琛靠在他左前方的墙壁上,偏头看向窗外的风景。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来往叫卖的小贩,嬉笑打闹的学生,结伴而行的一家……

  看上去和往日没什么两样。

  昨天夜里张启山和周霆琛提了上次接头人给他带的消息。

  森下会把鸦片和金条带出城,在森下出城以后,日本人就会用飞机空投炸弹,轰炸长沙城。

  而今天在歌舞厅,就是因为接头人带来了确切的时间。

  周霆琛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鸦片必须销毁,金条也不能让森下带走。”

  张启山放下手里早就凉透的茶,他的手摁着茶盖,眉头簇起来,拧成一个川字。

  “你和沈将军疏散城里的人,我去炸了鸦片库,截住森下的人。”

  “周霆琛——”

  张启山难得大声叫他的名字,周霆琛转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

  外边的阳光顺着窗口斜斜照进来,恰好落在张启山身上,而周霆琛靠着窗边的墙壁,没沾到丝毫光线。

  一暗一明。

  不算大的房间里因为两个人的对视而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僵持感,周霆琛站着,张启山坐着,略高的视角让他看到张启山死死摁住茶盖的手。

  那天,刺杀经济学家那天。

  他坐在墙边,手里握着怀表,应该也是这样紧张的心情。

  周霆琛看着张启山的眼睛,他不喜欢说那些煽情的废话,也讲不出口。

  “张启山,只有你负责疏散城里的人,我才能放心地去拦截森下,森下越晚出城,日本人才会越晚动手。”

  他的语气很严肃:“我相信你,你也应该相信我。”

  两个人之间的僵持感一下子被打破。

  张启山把手肘压在腿上,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鼻梁。

  他实在是笑得无奈。

  “让我怎么说呢——”

  “好吧。”

  他说:“谁让你是周霆琛呢?对吧。”

  

52.



  森下的撤离计划是在三天后。

  期间张启山和沈之沛规划了疏散路线,暗中准备好了人手。

  今天是第四天。

  秋天开始没多久,天气不错,阳光还是暖融融的。

  副官轻轻推开门,低声道:“佛爷,时间差不多了。”

  张启山和他一起走出去。

  走到门外的时候张启山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抬手示意副官等一下。

  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左侧驶过,离张启山所在的位置有好些距离。

  张启山看到后座的那个人影。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只是目光追随着那辆黑色轿车。

  周霆琛坐在车里,似有所感地侧头。

  风刮起车帘一角,这个时候车已经驶出去好些距离了,周霆琛只能看到不息的人流。

  他们隔着人群相望。

  他们的目光被人群挡住。

  副官不解地出声提醒:“佛爷?”

  张启山撤回了目光:“走吧。”

  

53.



  周霆琛踢开仓库的大门。

  仓库外面躺了不少的人,剩余几个站着的被他逼近仓库里,森下被围在中央,惊恐地看着他。

  他们都被打怕了。

  周霆琛身上也挂了彩,他照旧一身黑,光这么看压根看不出来他受了多少伤。

  这么多人围攻他,最后都被他打趴下了。

  森下又恨又惊恐,他盯着这个男人,依稀记得他是沈之沛手下的一条狗。

  但他从来没想到这条狗咬起来会这么不要命。

  “你是!”

  森下被周霆琛前进的脚步逼得后退,他说着拗口的中文,气急败坏的语气:“你是黑鹰!”

  他找了那么长时间的黑鹰,那个和沈之沛联手破坏了他不少好事的人——森下想起之前种种,又想拿着手里的长刀冲上去和周霆琛决一死战。

  周霆琛动作比他快,他枪里只剩一发子弹,现在,这发子弹打进了森下的腿里。

  几个护住森下的手下对视了几眼,都不敢先动手。

  他们护着森下退后了几步。

  仓库外,隐隐传来炸弹落下的轰鸣声。

  长沙城。

  炸弹密集地落下来,从城门往内延伸,张启山和沈之沛处理得当,不少人都在炸弹被投放之前就疏散出了城。

  但城里还是有不少的人,再加上森下在城里安插了一些人手,趁乱在城里对长沙城一些有势力的人下手,张启山带着一队人留下来解决这些人。

  他带人走进青老大名下的一家歌舞厅,歌舞厅里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尖叫声求饶声还有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

  爆炸来得突然,青老大的手下没经过什么训练,又都是因为利益和青老大绑在一起,现在大难临头,跑了不少。

  张启山亲自出手,没费多大力气就镇压住这场混乱,他站在满是碎片的地板上,看着面色苍白的青老大。

  青老大身上中了一枪,他看到张启山,又被歌舞厅外面震耳的爆炸声吓得哆嗦:“张布防官……”

  他向这个居高临下的男人求救。

  然而张启山手下的人先把歌舞厅里不停哭的几个女人带了出去。

  青老大在长沙经营多年,他手里的势力,钱财,无一不是靠着地下生意累积起来的。

  他为人圆滑,又极其有自知之明,从来没有招惹过张启山。

  张启山迟迟没有动作让他心里不安,青老大一咬牙,低声下气地开口:“救我,张布防官,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他只要把命保住,不愁以后没机会让张启山跪在他面前。

  张启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青老大这辈子做了很多错事和坏事。

  他的确没有招惹过张启山。

  但最不该的是,他在张启山面前,把周霆琛说成一条狗。

  炸弹落在高大华丽的建筑上。

  巨大的轰鸣声震得人耳朵生疼,张启山四扫过周围,长沙城已经空了。

  副官躲在一旁朝他挥手,示意他快点离开。

  张启山想起了周霆琛。

  如果不是周霆琛出手拖延住森下,爆炸会提前,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在这里。

  他那天和他说。

  “说起来你可能会笑。”

  我怎么会笑呢?

  他们都不把你当回事,但你坚持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这样的你,我怎么会笑呢?


54.



  森下听到爆炸声,脸色一变。

  他和那边约定的是等他出城以后再投放炸弹,现在他还被周霆琛留在这里,爆炸却提前了。

  这也就意味着他被放弃了。

  森下狠狠地瞪着周霆琛,而男人一点都不怕,反而拿出了一根烟。

  他在几人的目光下点燃烟,单手夹着这根烟,慢慢吸了一口。

  周霆琛也听到了爆炸声。

  他看着对面的几个人,取出一捆炸弹,森下等人又往后退了好几步。

  张启山赶来的时候,就看到男人用烟点燃了炸弹。

  他面不改色地把炸弹往里一扔,走出仓库的时候甚至还锁上了仓库的大门。

  他们看到了对方。

  张启山几步跑过去,他身上的军装沾了好多灰尘,脸上也沾了一些,还有一些被砂石擦出来的伤口。

  平时正经戴在头上的帽子也不见了。

  周霆琛的外套也是破破烂烂的,还有血渗出来,晕出深黑色的一片。

  仓库里传来爆炸声。

  火焰席卷了整个仓库,就在他们的侧面,以汹涌的姿态吞噬了仓库,热浪扑面而来。

  “周霆琛。”

  “张启山。”

                                     (全文完)


番外1

  最开始,周霆琛总会让我想到以前的我。

  那个时候我不是布防官,我和他一样,像个困兽。

  我爹为了保护我死掉了,而我连报仇都不能,一路的逃亡让我濒临崩溃的边缘。

  我以为,这就是我注意到他的理由,他让我觉得看到了以前的我自己。

  但又不简单是这样。

  因为他比我惨太多。

  这么说绝对没有嘲笑的意思,他是真的很惨,而且我看得出来,他对这个世界失望了。

  我该帮他吗?

  我不知道。

  他是沈之沛手下的人,他出手不留活口,就连对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亏我还救过他。

  我猜周霆琛是块捂不热的石头,我也的确有过不想再接近他的念头——我可以承认这一点。

  还好我没有。

  有的时候,命运就是一个路口,从不同的方向走,会遇到不同的人。

  我是否选择了正确的路?我自己也无法确认。

  帮周霆琛戒毒的期间,他会和我说一些他过去的事,说起这些事的时候他和往常一样没什么表情,三言两语就揭过去。

  他把这些压在心里太久了,他需要一个倾诉的人,但他又不愿意以此向我示弱或者乞怜。

  他说得轻描淡写。

  但我想象得出来。

  周霆琛。

  这三个字我说过很多遍,每次念出来都会在心里再念一遍。

  所以感情真的是奇怪的东西,它影响人的主观判断,让人变得幼稚,还会成为人的软肋。

  还好我被它左右。

  我以为周霆琛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但事实上他心软得不像话。

  还好只有我知道。

  我没有和他提过我的过去,不是故意避开不谈,我想我总有一天会告诉他。

  我还会告诉他,那个时候的张启山逃进了一座小城,他看不到未来,迷茫又无助。

  有很多人都没注意到他。

  但是有个小女孩,她给了落魄的张启山一个苹果。

  我会告诉他,我们所守卫的这个国家,还有很多善良的人。

  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善意和温暖。

  就像我遇见他,就是这个世界赠予我莫大的善意。


番外二


     起初,张启山的手的是按在周霆琛的肩膀上的。


  他亲吻男人的后颈,手顺势往下,落在了周霆琛后背的肩胛骨上。


  那里因为周霆琛的用力而绷紧突出,张启山的手停在那里,他侧头贴在周霆琛的耳侧。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是一只不会停止飞翔的鹰。”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


  张启山用手按着他的肩胛骨,指尖捻过那里的肌肤,顺着凹侧的痕线往下滑。


  “你的这里,应该有一双翅膀。”


  周霆琛被他用一只手蒙住眼睛,只能看到指缝间漏进来的光,他不善于在这个时候说什么,甚至于他的意识开始走向一个朦胧的状态。


  张启山低头,含住了那上面的一小块皮肤,剩下的话就混在了嗓子里。


  “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周霆琛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还能听清他的话,那么低,那么温柔的,像是春风对万物的絮语。


  “因为我就在这里,我爱你。”


  周霆琛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我也爱你。”


  这是他们第一次对对方说我爱你,也是唯一一次。



番外三


       周霆琛现在一点也不想动。


  他忽然能够明白人在晒太阳的时候那种懒洋洋的状态,这种疲惫不是来源于恐惧或者是奔波劳累。


  更近似于一种放松后的懈怠,懈怠,这个词真是陌生。


  床侧微微陷下去,温热的毛巾擦过他的背,周霆琛的意识在朦胧和清醒之间徘徊,余光里是张启山的人影。


  “睡吧。”


  张启山这么说,他清楚地感觉到毛巾擦过后背的力道轻了一些,不过他不困。


  累和困是两回事。


  周霆琛闭上眼,毛巾柔软又带着一点糯意的触感却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张启山手心。


  很烫。


  那只手轻轻地按过他背后的伤口,像是在丈量那道疤的尺寸。


  不是用手指,是用手心。


  周霆琛不知道他这个动作有什么用意,但是接下来张启山又用手划过他身上其他的伤疤。


  很庆幸的是张启山并没有说出什么“不要再受伤”之类的话,不然。


  不然,周霆琛想,他一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这些年过得不好。”


  张启山的声音里还残存着性事里的沙哑,像毛绒绒的皮毛撩过他的心口,痒痒地拨动着他。


  “当然,我也不比你好到哪去。”


  张启山说完后又很快自嘲了一句。周霆琛想着他在张启山身上看到的伤口,睁开眼睛,转过身去看他。


  他们身上都有很多伤疤,或大或小,不过这对他们来说,并不代表什么。


  不是炫耀的资本,也不是铁血的勋章。


  周霆琛本来很累的。


  是的,他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都好不到哪去。”


  周霆琛学着张启山的动作,用手心按上他手臂上的一道伤疤。


  所以,我们才会在一起。


  互相舔舐伤口,不用怕受伤。

  

  

  

*视频链接:国境四方  UP:六一儿童节快乐呀

*视频和文并非百分百贴合,主要是镜头和视频整体所想表达的感情,大家自行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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